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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你是怎樣的人,別以為我不清楚,」歐世澈笑著說:「你那些歷史,說穿了並不好聽!」

  「什麼歷史?你說你說!」楊羽裳暴跳如雷了。

  「說什麼呢?反正你心裡有數!」歐世澈笑嘻嘻的說:「我勸你安分點兒,我不跟你吵架!還有好多事要辦呢!我出去了!」

  「你別走!說清楚了再走!」她追在後面喊。

  但他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

  她畢竟沒有回到學校裡去念書,並不是為了怕歐世澈反對,而是她本身被一種索然的情緒所征服了。她忽然覺得什麼都沒有意義,對什麼都失去了興趣。她蜷伏了下來,像只冬眠的小昆蟲,外界任何事都刺激不了她。她安靜了,她麻木了,她整日待在家中,不出門,不胡鬧,不遊戲,外表上,她像個十全十美的、安靜的小妻子。連楊承斌都曾得意的對妻子說:「你瞧,我說的如何?咱們的女兒和以前完全換了一個人了。我早說過,婚姻可以使她成熟,使她安靜吧!」

  是的,楊羽裳換了一個人,換得太厲害了,她再也不是個愛吵愛鬧愛開玩笑愛闖禍的淘氣姑娘,她成了個安靜的、沉默的,落落寡歡的小婦人。這種變化並不讓楊太太高興,憑一份母性的直覺,她覺得這變化太突然,太快,也太厲害了。私下裡,她問楊羽裳:「羽裳,你和世澈過得快樂嗎?」

  「還好。」楊羽裳輕描淡寫的說。

  「吵過架嗎?」楊太太關懷的問。

  「吵架?」楊羽裳歪著頭想了想。「吵架要兩個人對吵才吵得起來,一個人跟一棵樹是不會吵架的。」

  「什麼意思呢?」楊太太皺皺眉,弄糊塗了。

  「沒什麼,」羽裳笑笑,避開了這問題。「我只是說,我們很好,沒吵什麼架。」

  「很親愛嗎?」楊太太再釘了一句。

  「親愛?」羽裳像是聽到兩個很新奇的字,頓了半雲才說:「我想,我和他是一對典型的夫婦。」

  「什麼叫典型的夫婦?」做母親的更糊塗了,以前,她就常聽不懂羽裳的話,現在,她成了個小妻子,說話卻更會打啞謎了。「典型就是一般模型裡的出品,我們夫婦和其他夫婦並沒有什麼不同。和許多夫婦一樣,丈夫主外,太太主內,丈夫忙事業,太太忙家庭,丈夫早出晚歸,太太管柴米油鹽,都一樣,包括——」她咽住了,想說「包括同床異夢在內。」

  「包括什麼?」那母親偏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包括嗎?」羽裳冒火了:「包括晚上一起上床!」她叫著。

  「呸!」楊太太呸了一聲,只好停止詢問。心想,女兒再怎麼改變,說話還是那樣沒輕沒重。

  於是,楊太太不再追問女兒的閨中生活,楊羽裳也就繼續著她的「冬眠」。在那懨懨長日裡,她的思想常漫遊在室外,漫遊在冬季雨夜的渡輪上,漫遊在新加坡的飛禽公園裡!往事如煙,一去無痕。她追不回那些逝去的日子,她也掃不開那纏繞著她的回憶。為了這個,她曾經寫下了一首小詩:

  「那回邂逅在雨霧裡,你曾聽過我的夢囈,而今你悄然離去,給我留下的只有回憶,我相信我並不傷悲,因為我忙碌不已;每日拾掇著那些回憶,拼湊成我的詩句!不知何時能對你朗讀?共同再創造新的回憶!」

  她把這首小詩題名叫《回憶》,夾在自己心愛的《唐詩宋詞選》裡面,當她用「唐詩宋詞選」來打發時間的時候,她知道,事實上她是用《回憶》來打發時間。「不知何時能對你朗讀?共同再創造新的回憶!」她明白,她永不會對他朗讀,也永不會再有「新的回憶」。

  自從她回臺灣後,慕楓和世浩雖然常到她家裡來玩,卻都絕口不提俞慕槐,她也沒有問過,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無權詢問了!從婚禮過後,她再沒見過他。她所住的房子在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只數步之遙,但這咫尺天涯,已難飛渡!天更黑了,暮色更重了。她仍然蜷伏在那沙發裡,不想做任何事情。秋桂在廚房裡炒著菜,菜香彌漫在屋子裡面,快吃她飯了嗎?看樣子,歐世澈是不會回來吃飯了,這樣也好,她可以享受她的孤獨,也能享受她的回憶!她歎口氣,把頭深深的埋進靠墊裡面。

  驀然間,大門口響起了一陣汽車喇叭聲,接著,門鈴就急促的響了起來。怎麼了?難道是父親和母親來了嗎?她已經好多天沒有看到父母了。跳起身來,她一迭連聲的叫秋桂開門,一面把燈打開,她不願父母看出她的落寞。

  秋桂去開了門,立刻,她聽到外面有人在直著脖子大喊大叫:「羽裳!羽裳!快出來看看我的新車!」

  又是一陣汽車喇叭響。

  怎麼?這竟是歐世澈!楊羽裳驚奇的跑出大門,一眼看到在大門口的街道上,竟停著一輛嶄新的小汽車。歐世澈的頭從車窗裡伸了出來,興高采烈的喊:「羽裳!你瞧!一輛全新的野馬!你猜是誰的?我的!我今天買下來的!你看好看嗎?」

  那是輛深紅色的小跑車,那新得發亮的車頂在雨中閃著光,確實是一輛漂亮的車子,又小巧,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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