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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十三章

  蜜月是早已過去了。楊羽裳靠在沙發裡,手上握著一本《唐詩宋詞選》,眼睛卻對著窗外濛濛的雨霧出神。不過剛剛進入初秋,天就突然涼起來了。從早上起,那雨滴就淅瀝淅瀝的打著窗子,天空暗淡得像一片灰色的巨網,窗外那些街道樹木和高樓大廈,都在雨霧裡迷迷濛濛的飄浮著。一陣風來,掀起了淺黃色的窗簾,也帶進一股涼意。她下意識的用手摸摸裸露的手臂,怎麼?今年連秋天也來得特別早!

  一聲門響,傭人秋桂伸進頭來:「太太,先生回不回來吃晚飯?」

  她怔了忙,回來嗎?誰知道呢?

  「你準備著就是了,多做了沒關係,少做了就麻煩!」

  「是的。」秋桂退進廚房去了。她把腿放在沙發上,蜷縮在那兒,繼續的對著窗外的雨霧出神。房裡沒有開燈,光線好暗淡,暗淡一些也好,可以對什麼都看不清楚,反而有份朦朧的美,如果你看清楚了,你會發現每樣東西的缺點與醜陋。

  當初,她並沒有費多少時間和心血來佈置這屋子,室內的東西差不多都是歐世澈選擇的,黃色的窗簾,米色的地毯,咖啡色的傢俱,她不能否認歐世澈對色彩的調和確實頗有研究,但她總覺得所有的傢俱都太考究了些,像那些紫檀色的雕花小幾和椅子,那柚木刻花的餐桌和絲絨靠背的餐椅,每樣東西給人的感覺都是裝飾意味勝過了實用。剛從日本回來的時候,她也提出過這一點,歐世澈卻聳聳肩,滿不在乎的說:「反正你爸爸有錢,傢俱當然選最貴的買!」

  「什麼?」她吃了一驚。「傢俱也是我爸爸付的錢嗎?」

  「當然,」歐世澈笑笑。「你難道希望我家裡拿出錢來?你爸爸送得起房子,當然也送得起傢俱!」

  她凝視著歐世澈,或者,這是婚後她第一次正眼凝視歐世澈,在他那文質彬彬的面貌下,她只看到一份她所不瞭解的沉著,不瞭解的穩重,和不瞭解的深沉。她吸了口氣,輕聲問:「那麼,我們到日本度蜜月的來回飛機票、旅館費用、吃喝玩樂的錢,是什麼地方來的?」

  「你還不知道嗎?」歐世澈笑得得意。「你有個闊爸爸,不是嗎?」走到楊羽裳的面前,他輕輕的吻了吻她的面頰。「這值得你煩惱嗎?」他問:「你一生用錢煩惱過嗎?為什麼結了婚之後就不能用呢?難道你結了婚,就不再是你父母的女兒了?再說,你爸爸高興拿出這筆錢來,他希望你快樂,不是嗎?」

  「那麼,」她怔怔的說:「你家拿出什麼錢來了呢?」

  「我家!」歐世澈驚訝的說:「我父親又不是百萬富豪!而且,我這麼大了,還問父親要錢嗎?」

  「不能問你父親要,」楊羽裳憋著氣說:「卻可以問我父親要啊!」

  歐世澈頓時沉下臉來。

  「你什麼意思?」他說:「我沒問你父親要過,是他自己送上來的!他怕你吃苦,怕你受罪,這是你的問題!你嫁的根本是個窮丈夫,供不起你的享樂!你以為我高興接受嗎?還不是為了你!你去想想清楚吧!」

  說完,他掉轉身子就走出去了,「砰」的碰上了大門。摩托車喧囂的響起,他甚至不交代他去什麼地方。

  從那次以後,楊羽裳很少再詢問婚事費用的來源。但她卻變得很怕面對家中的傢俱了,那講究的壁紙、窗簾、地毯,——甚至這幢房子。父親細心,知道她沒住慣公寓,居然給了她這棟二層樓的花園洋房。房子不大,樓上是臥室、書房、客房,和一間為未來準備的嬰兒室。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下房等。前後還有兩個遍植花木的小花園。她從不知道房地產的價錢,她也從不知金錢的意義,只因為,她從小就沒受過金錢的壓迫。可是,現在,她卻覺得這棟房子和房中的傢俱,在在都壓迫著她,使她不舒服,使她透不過氣來。為什麼?她也弄不清楚,歐世澈的一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弄昏了她。只是,她覺得這房中的傢俱都不再美麗了。

  天更昏暗了,雨在慢慢的加大,那敞開的窗子,迎進了一屋子的暮色,也迎進了一屋子的寥落。奇怪,在她婚前,她幾乎不知道什麼叫寥落,什麼叫寂寞。她太忙,忙於玩樂,忙於交朋友,忙於遊戲人生!後來,又忙於和俞慕槐鬥氣。她沒有時間來寂寞,現在呢,時間對她來說,卻太多太多了!

  幾乎不再記得蜜月時期是怎樣過去的。在日本,生活被「匆忙」所擠滿,他們去了東京、京都、大阪、神戶,和著名的奈良。每個地方住個數天,包著車子到各處去遊玩,他們跑遍了京都的寺廟,奈良的公園,去神戶參觀養珠場,吃貴得嚇死人的神戶牛排。

  歐世澈是第一次去日本,好奇和驚喜充滿了他,他曾沉溺在東京的豪華歌舞中,也曾迷失在銀座的小酒館裡,他們的新婚並不膠著,也不甜膩,外界太多的事物分散了歐世澈的注意力。這對楊羽裳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了,她曾恐懼新婚的日子,沒料到卻那樣輕易的渡過了。只是,在奈良的鹿園中,在平安神宮的花園裡,在六十間堂那古老的大廳側,以及在苔寺那青苔遍地、濃蔭夾道的小徑上,她都會不由自主的想到俞慕槐——

  「如果現在站在我身邊的不是歐世澈,而是俞慕槐,那麼,一切的情致會多麼的不同呀!」

  她想著,一面又慶倖人類的思想並沒有反光鏡,會反射到表面上來。歐世澈讀不出她的思想,他太忙,忙於去觀察日本,而不是觀察妻子。回到臺灣後,她像是驟然從虛空中落到現實裡來了。新居豪華考究,卻缺乏家的溫暖,和家的氣氛。

  歐世澈又恢復了上班,早出晚歸,有時,連晚上都不回來,只打個電話通知一聲,近來,他連電話都懶得打了。楊羽裳並不在乎他在家與不在家,只是,鎮日守著一個空房子並不好過,她想回到學校去念書,歐世澈卻反對的說:「結了婚還念什麼書?你那幾筆劃反正成不了畢卡索!如果想借念書為名義,再去交男朋友的話,你又已經失去交男朋友的身分了!」

  「什麼?交男朋友?」她大叫:「你以為我念書是個幌子嗎?你把我想成怎樣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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