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海鷗飛處 | 上頁 下頁
二四


  「聽著,羽裳,我一點鐘才從報社回家,一路上看到月明如晝。所以,如果你不反對,我要走到你家來,你在門口等我,我大約二十分鐘就會到達。然後,我們可以沿著新建的仁愛路四段,往基隆路走去,再順著基隆路折回來,——你願意和我一起散步到天亮嗎?願意嗎?」

  願意嗎?願意嗎?她的心靈狂喜著,她的頭腦昏亂著,她的淚水彌漫著——她竟忘了答覆了。

  「怎麼了?」俞慕槐問:「我希望這提議對你來說,並不算太瘋狂!」

  「瘋狂!」她叫,深抽了一口氣。「我喜歡這瘋狂!你來吧!我等你!」

  「在門口等著,我會輕扣大門,你就開門,好嗎?我不想按鈴把你全家吵醒!」

  「好的!好的!好的!」她一迭連聲的說。

  對方收了線,她仍然呆握著聽筒,軟弱的躺在床上,好半天,她才突然躍了起來,把電話輕輕的放好。飛躍到櫥邊,她打開櫥門,一件件衣裳拉出來看,一件件衣裳摔到床上,最後才選了件淡紫色的洋裝,穿好了。她再飛躍到梳粧檯前,對著鏡子,胡亂的梳了梳她那亂蓬蓬的短髮。一切結束停當,看看表,才過去十分鐘哪!時間消逝得多麼緩慢呀,她在鏡子前打了一個旋轉。鏡子裡的人有張發燒的面孔和閃亮的眼睛。她再打了一個旋轉,停下來,她打開抽屜,找出一條紅色的緞帶,走回到床頭邊,她細心的用緞帶在電話聽筒上打了個蝴蝶結,再把自己的嘴唇輕輕的印在那聽筒上,低語的說:「我不再砸你了!永不再砸你了。」

  傻事做完了。她站直身子,再看看手錶,還不到他說的二十分鐘!不管了,她要到門外去等他,躡手躡足的走出房門,她不想驚醒父母,扭開一盞小壁燈,她再躡手躡足的穿過客廳,走進花園,她停在大門口了。

  真的,今夜月明如晝!花園裡一片光亮,樹影參差,花影朦朧,她的影子投在地下,頎長而飄逸。

  在門口默立了幾分鐘,她聽不到扣門的聲響,多惱人的期待哪!每一秒鐘抵幾千百個世紀。把耳朵貼在門上,依然是一片沉寂。她低低歎息,寧願站在門外看他走近,不願這樣癡癡的等待。她輕悄的打開了門。

  門剛剛打開,她就猛的吃了一驚,門外,俞慕槐正靠在門邊的水泥柱子上,靜靜的望著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又深又黑。「噢,」她輕呼。「你已經來了?怎麼不敲門呢?」

  「我來早了。」他說。「怕你還沒有出來。」

  她輕輕的把大門關好,望著他。街頭靜悄悄的,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月光把安全島上椰子樹的影子,長長的投在路面上。他站著,也望著她。他們對望了好一會兒,然後,他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往懷裡一帶,她就撲進了他的懷裡。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的頭緊倚在他的肩上,嗅著他身上那股男性的氣息,她深吸了口氣,淚水又沖進了眼眶裡。

  他用手扶著她的肩,輕輕的推開了她的身子,讓她面對著自己。他審視著她,仔細的審視著她,然後,他捧住了她的面頰,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頰上的淚珠,他的頭俯了下來,他的嘴唇輕吻了一下她的眼睛,又輕吻了一下她的鼻尖,最後,才落在她的嘴唇上。她閉上眼睛,新的淚珠沿著眼角滾落。她的心飄飛在那遙遠的遙遠的雲端,一直飛向了雲天深處!她的意識模糊,思想停頓,而頭腦昏沉。在她心靈深處,那根細細的纖維又在抽動了,牽引著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經,她心跳,她氣喘,她發熱——呵,這生命中嶄新的一頁!這改變宇宙,改變世界的一瞬哪!不再開玩笑,不再胡鬧,不再漫遊——她願這樣停留在這男人的臂彎裡,被擁抱著,被保護著,被寵愛著!呵,她願!她願!她願!

  他的頭終於抬了起來,他的眼睛溫柔的注視著她,那樣深沉,那樣專注的凝視!她迎視著這目光,覺得渾身癱軟而無力,她想對他微笑,但那微笑在湧到唇邊之前就消失了,她張開嘴,想說話,卻只能吐出一聲輕輕的,難以察覺的呼喚:「慕槐!」他重新俯下頭來,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她覺得不能呼吸了!那狂野的、炙熱的壓力與需索!他箍緊了她,他揉碎了她,他把她的意識輾成了碎片,抽成了細絲,而那每一片每一絲都環繞著他,在那兒瘋狂的飛舞,飛舞,飛舞!她大大的喘了口氣,離開了他,低呼著:「呵,慕槐!」他站正了身子,望著她:「你這個折磨人的小東西哪!」他咬牙切齒似的說,然後,他用胳膊環繞住她的腰。「走吧!羽裳,我們不是要散步嗎?」

  她依偎著他,從沒有那樣安靜過,從沒有那樣順從過。他們並肩走向了那剛剛完工的仁愛路四段,這條新建的馬路寂靜而寬敞,路兩邊是尚未開建的土地,路當中,新植的椰子樹正安靜的佇立在月光裡。

  這樣的夜!這樣的寧靜!月光勻淨的鋪灑在地面上,星星遠而高的懸在天邊。夏夜的風微微的吹拂著,帶來陣陣沁人心脾的清涼。人行道邊的小草上,露珠在月光下閃著幽暗的光芒。他們沉默的走了好一段,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一任微風從他們身邊穿過,一任流螢從他們腳下掠過。最後,還是楊羽裳先開口:「怎麼這麼久沒來找我?」她問,微微帶點兒責備,卻有著更深的委屈。「你也沒有閑著,不是嗎?」他說,微笑著,眼光注視著遠處的路面。她輕哼了一聲,偷眼看他,她想看出他有沒有醋意,但他臉上的表情那樣複雜,那樣莫測高深,尤其那眉梢眼底,帶著那樣深重的沉思意味,她簡直看不透他。

  「你最近很忙嗎?」她試探的問。

  「是的,很忙。我一直很忙。」他說:「專門忙著管一些閒事。」

  「誰教你是記者呢!」她笑著。「記者的工作就是管閒事嘛!」

  「是嗎?」他也輕哼了一聲。「我管的閒事卻常常上不了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