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海鷗飛處 | 上頁 下頁


  她望著燈,眼光定定的,聲音單調、刻板,而空洞,像在敘述一件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他打我罵我,只要他愛我,我什麼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工作得像一隻牛,賺錢給他買酒喝,我不會抱怨,我從不抱怨──但他不該欺騙我,不該說他不再愛我了。你知道,他和一個舞女同居了,他瞞著我和一個舞女同居了。今晚,我曾求他,跪在地上求他,只要他肯放棄那個舞女,我不會怪他的,我完全不會怪他的,只要他肯放棄那個舞女。但他說他不再愛我了,他叫我滾開,說我使他厭煩,說我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早就讓他厭倦了──他說他愛那個舞女,不愛我,根本不愛我,根本不愛──」

  她搖搖頭,聲音更空洞了:「我跪在那兒哭,他不理我,他去喝他的酒,一面喝,一面罵,我就跪在那兒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後,我不哭了,我坐在地上發呆,好久好久之後,他睡著了,他喝了酒,常常就像那樣睡得像個死人似的。我站在床邊看著他,看了很久,然後我到廚房裡去,拿了一個醬油瓶子,我走出來,對準他的頭打下去,我看到血花濺開來,他叫了一聲,我不允許他有爬起來的機會,就再打下去,一直打,一直打──打得他不再動了,然後,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臉,換了衣服,我就出來了,我直接走到天星碼頭等渡輪,我要跳海。」

  她停止了敘述,眼睛仍然注視著那盞小燈,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撥弄著。俞慕槐不再發笑了,他笑不出來了。深深的望著面前那張年輕而細緻的臉龐,好半天,他才低沉的問:「你說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頭來,直視著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我必須殺他,」她說,莊重而嚴肅的。「他不該說他不再愛我了。」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種職業的本能告訴了他,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陣寒意從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擴展到他的四肢去,雖然置身在暖氣充分的室內,他卻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他發現,他這個麻煩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著面前的少女,現在,這張年輕的臉龐那麼平靜,平靜得近乎麻木。

  他訪問過不少的兇殺案,他見過各種各樣的兇手,這卻是第一次,他被一張兇手的面孔所撼動,因為,他忽然讀出了在這張平靜的面孔下,掩藏著一顆受創多麼嚴重的心靈!「喂,告訴我,」他艱澀的開了口:「你是從家裡直接走出來的嗎?」

  「是的。」

  「你──斷定他已經死掉了嗎?」

  她困惑的瞅著他。「我不知道,但他不再動了。」

  「沒有人跟你們一起住嗎?」

  「沒有。」

  「你們住的是怎樣的屋子?」

  「是公寓,在十二樓上,很小,很便宜,我們沒有錢租大房子。」

  「沒有人聽到你們吵鬧嗎?」

  「我不知道,我們常常吵鬧的,從沒有人管,大家都只管自己家的事。」

  「但是,他也可能沒有死,是不是?」他俯向她,有些緊張的問。「我想──」她遲疑的回答:「是的。」

  他沉思了片刻,眉頭緊緊的鎖在一起。

  「聽著,」他說,盯著她:「你必須找人去救他!」

  她搖搖頭。「不,沒有用了。」

  「你會被關進牢裡去,你知道嗎?」他冒火的說。

  「我跳海。」她簡單的說。

  「你跳海!」他惱怒的叫,「跳海那麼容易嗎?那你剛剛怎麼不跳呢?」她愁苦的望著他。「你不讓我跳呀!」她說,可憐兮兮的。

  「聽著,」他忍耐的望著她:「告訴我你父母的電話號碼,我們打電話給你父母。」她再搖搖頭。「沒有用,他們去年就搬到美國去了。」

  「你的朋友呢?親戚呢?有誰可以幫忙?」

  「沒有,我在香港只有他,什麼親人都沒有!」

  「那麼,他的朋友呢?」他叫著:「那個舞女的電話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廳,藝名叫做梅芳。」

  「小巴黎舞廳在香港還是九龍?」

  「香港。」

  「好,那我們打電話找這舞女去!」

  「你會嚇壞她!」她呆呆的說。

  「嚇壞她!」他輕哼了一聲:「你真──」他說不下去了,她看起來又孤獨又無助又淒惶,那種「淒慘」的感覺又控制住了他,他拍了拍她的手,低嘆了一聲,說:「聽著,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這件事,我必須幫助你,我不會害你,你懂嗎?我們找人去你家裡看看,或者,他只受了一點輕傷,或者,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嚴重,你懂嗎?懂嗎?」

  她點點頭,順從而被動的望著他。

  他站起身來:「我去查電話號碼,打電話。」

  她再點點頭,也站起身來。

  「你去哪兒?」他問。「去一下洗手間。」她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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