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海鷗飛處 | 上頁 下頁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命令似的語氣說:「來吧,你跟我來!」那少女順從的跟著他,到了街邊上的候車處,他帶她鑽進了一輛計程車,他對司機交代了一句:「在帝國酒店附近停車!」

  然後,他回過頭來,對那少女說:「聽著,小姐——」

  「海鷗。」她輕聲的打斷他。「我叫海鷗。」

  「好吧,海鷗,」他咬咬牙,心裡在詛咒著;見了鬼的海鷗。「我告訴你,我不是這兒的人,我來自臺灣,到香港才一個星期,我住在酒店裡。現在已是夜裡兩點多鐘,我不能把你帶到酒店裡去,」他頓了頓:「懂嗎?海鷗?」

  「是的,」她憂鬱的說:「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俞慕槐心裡又在詛咒了,如果她今晚碰到的是另一個男人,那將會怎樣?他是好人!如果他把這香港的午夜「豔遇」說給同事們聽,大家不笑他是傻瓜才怪呢!他真是「好人」嗎?是「柳下惠」嗎?天知道!男人只是男人!你永遠不能完全信任一個男人的!但是,他不能,也決不會占一個迷失的小女孩的便宜!那就不是一個「男人」而是個「小人」了!「好吧,海鷗,」他繼續說:「我想,你一定遭遇了什麼不快,有了什麼煩惱。既然你沒有地方可去,我們就找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館,喝一點咖啡,吃點東西,你把你的煩惱告訴我,我們談談,天下沒什麼不能解決的事。等到天亮以後,我送你回家,怎樣?」

  「隨便。」她說:「只是我不回家。」

  「這個——等天亮再說吧!」

  車子停在帝國酒店,他拉著她下了車。雨仍然在下著,街頭一片寒瑟。尖沙咀多的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館,都佈置得雅致可喜。他選了一家自己去過的,在帝國酒店的附近,是個地下室,卻玲瓏別致。香港是個不夜城,尤其在走進這種咖啡館的時候,就更加看出來了。雖然已是淩晨,這兒卻依然熱鬧,數十張桌子,幾乎座無虛席。他們選了一張靠牆角的桌子坐了下來,離樂隊遠些,以便談話。一個四人組的小樂隊,正在演唱著歐美的流行歌曲,那主唱的男孩子,居然歌喉不弱。樂隊前面有個小小的舞池,幾對年輕男女,正興高采烈的酣舞著。叫來兩杯滾熱的咖啡,俞慕槐在那咖啡的霧氣中,及桌上那彩色小燈的光暈下注視著面前的少女,說:「喝點熱咖啡吧,驅驅寒氣。」

  那少女順從的端起咖啡杯,輕輕的啜了一口,再輕輕的放下杯子。她的睫毛半垂著,眼光迷迷濛濛的注視著桌上的小燈,手指無意識的撥弄著燈上的彩色玻璃。

  「現在,還想跳海嗎?」俞慕槐微笑的問,聲音是溫和而安慰的。在這彩色小燈的照射下,那少女的面容柔和而動人。

  她抬起睫毛來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珠黑濛濛的。

  「我非跳海不可呀!」她說,一股無可奈何的樣兒。

  「為什麼?」他繼續微笑著,像在哄一個小妹妹:「說出來給我聽聽,看看有沒有這麼嚴重?」

  她再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有點迷惘的說:「我不能告訴你,會把你嚇壞的。」

  「嚇壞?」他失笑的說。嚇壞!他會被什麼嚇壞呢?當了七、八年的社會記者,各種怪事都見多了,卻會被個小女孩所嚇壞嗎?他開始感到有趣起來,不由自主的笑了。「說說看,試試我會不會被嚇壞?」

  「我——」她望著咖啡杯,低聲的,卻清晰的說:「我殺了一個人!」

  「啊!」俞慕槐叫了一聲,狠狠的瞪著她。「你殺了一個人?」

  「是的。」她說,一本正經的。

  「你沒有記錯,是只殺了一個人嗎?」俞慕槐又好氣又好笑的說:「或者,你殺了兩三個呢!」

  她抬起眼睛來,默默的瞅著他。

  「我知道,」她輕聲歎息,自言自語的說:「你根本不相信我。」

  「幫幫忙,編一個比較容易被接受的故事好不好?」他凝視著她。

  「你不相信我,」她喃喃的說著,臉上一片被傷害後的沮喪。「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我要走了!」她試著站起身來。

  「慢著!」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盯著她:「你殺了誰?」

  「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他低歎:「真是越來越離奇了!」

  「我實在受不了了,所以我殺了他,」她靜靜的說,溫柔、沉靜,而不苟言笑的。「他不該這樣對待我,為了他,我什麼都放棄了,父母、家庭、前途——統統放棄了!大家都說他是小流氓,只有我認為他是天才,父母為了他和我斷絕關係,我不管,朋友們不理我,我也不管,我跟定了他,嫁定了他。雖然他沒有錢,我不在乎,我為他做牛做馬做奴隸都可以,事實上,我也真的為他做牛做馬做奴隸。雖然,結婚以前,我是嬌小姐,大家都說我會成為一個作家或音樂家的。」她停了下來,眼底一片淒苦,搖搖頭,她低語:「不說了,你不瞭解的。」

  「說下去!」他命令的,緊緊的盯著她,逐漸發現事情有真實性的可能了。「說下去!你為什麼殺他?怎樣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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