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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你知道他們要些什麼,」安琪說,她出來唱歌已經好幾年了,和小眉比起來,她是老大姐。「你多扭幾下,他們就高興了,看看吧,場內的聽眾,百分之八十都是男性,他們要的不是歌,是人!」

  「更沒意思了。」

  「你要學得圓一點,」安琪一面卸著裝,一面說:「像昨晚邢經理請你去宵夜,你就該接受,他在商業界是很有點勢力的,你這樣一天到晚得罪人,怎麼可能唱紅呢?別總是天真得把這兒當學校裡的歌唱比賽,以為僅僅憑唱得好,就可以博得掌聲。那些人花錢是來買享受的,不是來欣賞藝術的!」

  「可悲!」小眉低聲說。

  「這是生活呀!誰叫我們走上這條路呢!不過,你又怎麼知道別一行就比我們這行好呢?反正,幹那行都得應酬,都得圓滑!雖然也有不少根本不肯應酬而唱紅了的歌女,但她們的本錢一定比我們好,我們都不是絕世美人呀,是不?」

  小眉淡淡的笑了。負責節目安排的小李敲了敲門,在外面叫著說:「小眉,該你了!」

  「來了!」小眉提起了衣角,走出化粧室。到了前臺的簾幔後面,報幕的劉小姐正掀起了簾幔的一角,對外面張望著,臺上,一個新來的歌女正唱到了尾聲。看到小眉過來,劉小姐輕輕的拉了拉她的衣服,低聲說:「你注意到了沒有?最近有個很奇怪的男孩子,每到你唱的時候就來了,你一唱完他就走了!現在,他又來了。花一張票價聽你一個人唱,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是嗎?」小眉的心臟猛跳了兩下,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呼吸忽然急促了。「在哪兒?」

  「你看!第三排最旁邊那個位子。」

  小眉從簾幔後面窺探過去,由於燈光集中打到臺上,台下的觀眾是很難看清楚的,尤其他又坐在靠邊的位置。她無法辨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一種直覺,一種第六感,使她猜到了那是誰。「我看不清楚。」她含糊的說:「不會只聽我一個人唱,恐怕你弄錯了。」

  「才不會呢!我本來也沒注意到他,只因為他總是中途進場,又中途出場,怪特別的,所以我就留心了。你不信,唱完你別走,在這簾幔後面看著他,他一定是在你唱完後就走。」

  「他天天都來嗎?」小眉遲疑的問。

  「並不是天天,不過,最近是經常來的,你不認得他嗎?」

  「不——不知道。」小眉說:「我看不清,我想,沒這麼荒謬的事!」

  「我見多了,」劉小姐微笑著說:「怎麼樣荒謬的事都有!」頓了頓,她說:「好了,該你了。」

  臺上的那位歌星退了下來,於是,小眉出場了。

  燈光對她集中的射了過來,那麼強烈,刺得她看不清任何東西,但她知道台下的人卻能看清楚自己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她不能隨便,她不能疏忽,每夜,她站在這兒,接受著考驗。在一段例行的自我介紹之後,她開始唱了,她唱了一支「回想曲」。一曲既終,掌聲並不熱烈。掌聲,這曾經是她努力想爭取的東西。世界上最悅耳的音樂是歌嗎?是鋼琴嗎?是小提琴?小喇叭?鼓?或任何一種樂器嗎?不!都不是!世界上最悅耳的音樂是掌聲,人人愛聽的,人人需要的,它能把人送入雲端,製造出最大的愉悅和滿足。但是,幾個月的獻唱生涯,使她知道了,在這兒博取掌聲是困難的,永遠重複唱那幾支歌也是令人厭倦的,可是,聽眾喜歡聽他們熟悉的歌。於是,她唱,每晚唱,唱了又唱,她疲倦了,她不再希冀在這兒獲得掌聲了。

  每次唱完之後,她對自己說:「我孤獨,我寂寞,我不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不屬於我。」這是自我解嘲?還是自我安慰?她無法分析,也不想分析,卻在這種心情底下,送走了每一個「歌唱」著的夜。但是,今晚不同了,她感到有種不尋常的、熱烈的情緒,流動在自己的血管中,激蕩在自己的胸腔裡,她忽然想唱了,真正的想唱了,想好好的唱,高聲的唱,唱出一些埋藏在自己心靈深處的東西。於是,當回想曲唱完之後,她臨時更改了預定的歌,和樂隊取得了聯繫,她改唱了另外一支:

  「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
  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
  風來吹我流蕩,風去攜我飄揚,
  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家鄉?
  飄過海角天涯,看盡人世浮華;
  多少貪欲癡妄,多少虛虛假假!
  飄過山海江河,看盡人世坎坷,
  多少淒涼寂寞,多少無可奈何!
  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
  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

  她唱得非常用心,貫注了自己全部真實的感情。她自認從踏進歌廳以來,從沒有這樣唱過。這支歌是從她心靈深處唱出來的,有她的感歎,有她的迷惘,有她的淒涼,有她的無助和落寞。但是,掌聲依然是零落的,這不是聽眾喜歡聽的那種歌。她不由自主的對第三排最旁邊的位子看過去,燈光閃爍著,阻擋了她的視線。她忍不住心頭湧上的一股愴惻之情,茫茫人海,是不是真能找到一個知音?停頓了一下,她開始唱第三支歌:

  「我最愛唱的一支歌,
  是你的詩,說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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