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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25

  從中央酒店回到家裏,雲樓徹夜無眠,躺在床上,他瞪視著那懸掛在牆上的涵妮的畫像,心裏像一鍋煮沸了的水,那樣起伏不定的、沸騰的、煎熬的燒灼著。在枕上翻騰又翻騰,他擺脫不開中央酒店裏所看到的那一幕。小眉,她畢竟不是涵妮,她畢竟只是歡場中的一個女子!那樣不知羞的倚在那個中年男子的懷中,那樣的不知羞!他焦躁的掀開了棉被,燥熱的把面頰倚在冰涼的床沿上。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個涵妮畫像的鏡框,他凝視著,固執而熱烈的凝視著,畫像中的女孩在他眼中擴大了,擴大了,模糊了,模糊了,她隱隱約約的浮在一層濃霧裏,臉上帶著個飄逸的、倔強的、孤傲的笑。雲樓把鏡框扣在胸前,嘴裏喃喃的呼喚著:

  「小眉!小眉!」這名字一旦脫口而出,他就吃驚的愣住了。為什麼他喊的是小眉呢?他想著的應該是涵妮啊!把鏡框放回到床頭櫃上,他又翻了一個身,對涵妮感到一份不忠的、抱歉的情緒,涵妮,涵妮,你屍骨未寒,我呼喚的已經是另一個女孩的名字了!涵妮,涵妮!卿本多情,郎何薄倖!閉上眼睛,他的情緒更加混亂了。

  就這樣折騰著,一直到了黎明,他才朦朦朧朧的進入了神志恍惚的狀態中,似乎是睡著了,又似乎根本沒有睡著。就在這種依稀恍惚裏,他又看到了小眉,不,不是小眉,是涵妮。她靜靜的瞅著他,眉目間一片憐恤的深情,她的嘴唇蠕動著,正在唱一支歌,一支他以前在夢裏也曾聽她唱過的歌,裏面有這樣的句子:「苦憶當初,耳鬢廝磨,

  別時容易聚無多!憐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緣再續勿蹉跎!」她唱得婉轉低回,歌聲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著他的眼神無限哀憐。雲樓掙扎著,涵妮!他想呼喚,卻喊不出絲毫的聲音,胸部像有重物壓著。涵妮!他想對她奔過去,卻無法移動自己的身子。涵妮!涵妮!涵妮!他在心底輾轉的呼喊,緊緊的盯著她。她繼續唱著,那眉目間的神情逐漸有了變化,他仔細一看,原來不是涵妮,卻是小眉,她帶著一臉的寥落和孤傲,在反覆唱著:

  「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

  她唱得那樣蕭索,那樣充滿了內心深處的悽惶,使雲樓渾身每根纖維都被她絞痛了。他對她伸出手去;小眉,他喊著,騰雲駕霧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變成一朵彩色的雲,飄走了,飄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蹤跡,他急了,大聲喊:

  「小眉!」他喊得那麼響,把他自己喊醒了,睜開眼睛來,在他怔忡的眼光裏,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陽光,天已經大亮了。

  從床上坐起來,他用雙手抱住膝,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然後,他下了床,迷離恍惚的去梳洗過了。今天有一整天的課,他整理了上課要用的畫板畫筆,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況中。離開了小屋,他慢吞吞的走去搭公共汽車,腦子裏全是夜裏夢中的影像,涵妮的歌,小眉的歌,涵妮的悽楚,小眉的寥落……他的心臟酸楚的收縮著,痙攣著,滿胸懷充塞著難言的苦澀。一整天的課程都不知道怎樣度過的,他的頭昏昏然,沉沉然。

  下午上完了課,他去了廣告公司,仍然是心神恍惚的。公司中幾個同事在大談「泡舞廳」的經驗,一個同事高談闊論的說:「別看輕了那些女孩子,她們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裏,只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入歡場中。許多人都認為她們的私生活一定很隨便,其實,潔身自好的大有人在!」

  雲樓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小眉,潔身自好!她何嘗潔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現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陣煩躁。收好了設計的資料,他走出了廣告公司,望著街車縱橫的街道,哪兒去呢?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麵,算是晚餐。他該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逛著,他逗留在每一個櫥窗外面,看到的卻都不是櫥窗裏的東西,而是一張臉,小眉的臉!他閉眼睛,他摔頭,他掙扎,但他躲不開小眉的臉,他忽然有個強烈的欲望,想抓過小眉來,好好的責備她一頓,你為什麼不自愛?你為什麼自甘墮落?可是,他有什麼資格責備她呢?他有什麼資格?

  走過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後,他忽然站住了,驚愕的發現自己正走向青雲。不,不,你決不能去青雲,他對自己說。你再去,就太沒有骨氣了!你是個男子漢,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後轉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兒,沒有移動,向後轉嗎?他的腳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來,他無法向後轉,他渾身每個細胞都在背叛他,拒絕向後轉的命令,他心底有個小聲音低低的說:

  「也罷!就再去聽她唱一次吧!最後一次!」

  於是,他又糊裏糊塗的買了票,糊裏糊塗的走進青雲了。這是九點鐘的一場,他進場得比較早,還沒有輪到小眉唱。用手支著頤,他悶悶的看著臺上,一面在跟自己生著氣。為什麼要進來呢?難道經過了昨晚的局面,還不能忘懷小眉嗎?孟雲樓,你沒出息!可是,小眉出場了!所有反抗的意識,都離開他的身子飛走了。小眉!她今天穿著一件純白的晚禮服,沒有戴任何的裝飾品,頭髮也沒有梳上去,而是自然的披垂著。輕盈嫋娜的走向台前,她對台下微微彎腰,態度大方而高貴,像個飄在雲層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沒經過舞臺化妝,只淡淡的施了一些脂粉,顯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卻比往日更覺動人。

  站在台前,她握著麥克風,眼波盈盈的望著台下,輕聲的說:「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雲獻唱的最後一晚,我願為各位來賓唱兩支我心愛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別,並謝謝各位對我的愛護。」雲樓的血液猛的加速了運行,心臟也狂跳了兩下。最後一晚,為什麼?小眉開始唱了,是那支「我是一片流雲」。正像雲樓夢中所見的,她帶著滿臉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態,她那歌聲,她那氣質,如此深重的撼動了雲樓,他覺得胸腔佇立即被某種強烈的、迫切的、渴求的感情所漲滿了。小眉蕭索的唱著:

  「……飄過海角天涯,看盡人世浮華,多少貪欲癡妄,多少虛虛假假!飄過山海江河,看盡人世坎坷,多少淒涼寂寞,多少無可奈何!……」

  哦,小眉!雲樓在心底呼喚著,這是你的自喻麼?他覺得眼眶潤濕了。哦,小眉!我不該對你挑剔的,我也沒有權責備你!置身於歡場中,你有多少的無可奈何呵!他咬住了嘴唇,熱烈的看著小眉。我錯了。他想著,我不該寫那張紙條給你,我不該侮辱你!那張紙條是殘忍而愚蠢的!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場中竟掌聲雷動。雲樓驚奇的聽著那些掌聲,人類是多麼奇怪呵,永遠惋惜著即將失去的東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兒冷靜」,唱完,她退了下去。而場中卻極度熱烈,掌聲一直不斷,於是,小眉又出來了,她的眼眶中有著淚。噙著淚,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見」。然後,她進去了,儘管掌聲依然熱烈,她卻不再出來。雲樓低低的歎息了一聲。站起身來,他走出了歌廳的邊門。在這一刻,他心裏已沒有爭執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後臺的化粧室門口,站在那兒,他沒有讓人傳訊,也沒有寫紙條進去,只是站在那兒靜靜的等待著。

  然後,小眉出來了,她已經換上了一件樸素的、藍色的旗袍,頭髮用一個大髮夾束在腦後,露出整個勻淨而白皙的臉龐,她瘦了,幾乎沒有施脂粉的臉龐顯得有三分憔悴,卻有七分落寞。跨出了化粧室的門,她一看到雲樓就呆住了,血色離開了她的嘴唇,她烏黑的眼珠睜得大大的,瞪視著雲樓。

  雲樓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他覺得有許多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想表達他心中激動的感情,他想祈求原諒,但他只是愣愣的看著她,半天也沒有開口。於是,他發現她的臉色變了,變得生硬而冷漠,她的眼光敵意的停在他的臉上。「哦,是你,」她嘲弄的說:「你來幹什麼?」

  「等你!」雲樓低聲的,聲調有些苦澀。

  「等我?」她冷笑了,那笑容使她的臉充滿了揶揄和冷酷。「等我幹嘛?」

  「小眉,」他低喚了一聲,她的神態使他的心絞痛了,使他的意志退縮了,使他的熱情冰冷了。「我能不能和你談一談?」

  「談一談?」小眉嗤之以鼻。「我為什麼要和你談?你這個上流社會的君子!你不知道我只是個歡場中的歌女嗎?和我談一談?你不怕辱沒了你高貴的身分?」

  雲樓像挨了當頭一棒,頓時覺得渾身痛楚。儘管有千言萬語,這時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了。凝視著小眉,他沉重的呼吸著,胸部劇烈的起伏。小眉卻不再顧及他了,堅決的一摔頭,她向樓梯口走去,雲樓一怔,大聲喊:

  「小眉!」小眉站住了,回過頭來,她高高的挑著眉梢。

  「你還有什麼事?」她冷冰冰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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