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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於是,他渾身通過了一陣劇烈的顫慄,他迅速的再閉上眼睛,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個幻象,那琴鍵聲仍然在室內迴蕩,呵,涵妮,別捉弄我!別讓我在死亡的心靈中再開出希望的花朵來!呵,涵妮,別捉弄我!我會受不了,我沒有那樣強韌的神經,來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呵,涵妮!「喂!你怎麼了?」他身邊響起了清脆的聲浪,他一驚,被迫的張開了眼睛,搖搖頭,他勇敢的面對著旁邊的女郎。

  不再是盤在頭頂的髮髻,不再濃妝豔抹,不再掛滿了閃亮的裝飾品,他身邊亭亭玉立著的,是個長髮垂肩,淡妝素服的少女,一件淺藍色的洋裝,披了件白色的大衣,束了條湖色的發帶。她站著,柔和的臉上掛了個寧靜的微笑,盈盈的大眼中閃耀著一種特殊的光芒。涵妮!他緊咬著自己的嘴唇,阻止住自己要衝出口來的那聲靈魂深處的呼喚。這是涵妮,這一定是涵妮!洗去鉛華之後,這是張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臉孔,每一分,每一厘,每一寸!「怎麼?你不請我坐?」小眉詫異的問,望著雲樓那張憔悴的、奇異的、被某種強烈的痛苦所折磨著的臉。

  「哦,」雲樓吐出一口長氣,用手指壓著自己疼痛欲裂的額角。「原諒我的失態,」他的聲音低沉而苦楚。「我該怎樣稱呼你?」

  「你昨天叫我唐小姐,如果你願意喊我小眉,我也不反對。」小眉坐了下來,叫了杯咖啡,微笑著說。「你這個人多奇怪!每句談話都叫人摸不著頭腦。」

  「小眉,」雲樓苦澀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你堅持你的名字叫小眉,沒有第二個名字嗎?」

  「你是什麼意思?我該有第二個名字嗎?」小眉詫異的問。

  「該的,你該有。」雲樓固執而苦惱的盯著她。

  「為什麼?」

  「你該有另外一個名字,另外一個姓!」

  「荒謬!」小眉說:「你怎麼了?你完全語無倫次!」

  「我很清楚,」雲樓繼續盯著她,他的眼睛是燃燒著的。「你不叫唐小眉,你的真名字是楊涵妮!」

  「滑稽!」小眉叫著說:「我看你這人神經有問題,我真後悔跟你在這兒浪費時間,好了,假如你沒有故事講給我聽,我要走了!」

  「噢,別走!」雲樓緊張的撲過去,忘形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請求你別再逃開!」

  「你──?」小眉吃驚的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你嚇了我,孟先生。」她怔忡的說,真的受了驚嚇。

  「哦,對不起,」雲樓慌忙說。「請原諒我。」他望著她,她那受驚的樣子和涵妮更像了,他搖了搖頭。「我是真的被你弄糊塗了。」

  「我才被你弄糊塗了呢!」小眉叫:「你不是說有故事要講給我聽嗎?」

  「是的。」

  「那麼講吧!」雲樓無語的,用一種痛楚的、深思的、熾烈的眸子,癡癡的望著她。「怎麼了?你到底講不講呢?」小眉皺起了眉頭。

  「是的,我要講,只是不知從何講起,」雲樓說,揉著額角,覺得整個頭部像要迸裂似的疼痛著。「或者,你願意先看一些東西!」他拿起帶來的那一束畫,遞過去給小眉。「打開它,看一看!」小眉詫異的接過了那厚厚的一卷東西,奇怪的看了雲樓一眼。然後,她鋪開了那束畫,立即,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這是一卷畫像,大約有十幾張,包括水彩、素描,和油畫,畫中全是同一個女孩子,一個長髮垂肩,有張恬靜的、脫俗的、楚楚動人的面孔的少女。

  畫的筆觸那樣生前,那樣傳神,那樣細膩,這是出於一個畫家的手呵。她不能抑制自己胸中湧上的一股驚佩與敬服。她一張一張看過去,越來越困惑,越來越驚愕,越來越迷惘。然後,她抬起眼睛來,滿面驚疑的說:「你畫的?」雲樓點點頭。「你畫的是我嗎?」她問,瞪大了眼睛。「你什麼時候畫的?我怎麼不知道?」

  「我畫過一百多張,大的、小的都有,這十幾張是比較寫實的作品。」雲樓說,深深的望著她:「你認為這畫的是你嗎?」

  「很像,」小眉說,不解的凝視著他:「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畫裏的女孩子名叫涵妮,」雲樓深沉的說,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她。「這能喚醒你的記憶嗎?」

  「我的記憶?」小眉困惑的搖了搖頭。「你是什麼意思?」

  「你記得半夜裏彈琴,我坐在樓梯上聽的事嗎?你記得你常為我唱的那支『我怎能離開你』的歌嗎?你記得我帶你到海邊去,在潭水邊許願的事嗎?你記得我們共有的許許多多的黃昏、夜晚,和清晨嗎?你記得你發誓永不離開我,說活著是我的人,死了變鬼也跟著我的話嗎?你記得為我彈夢幻曲,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事嗎?你記得……」

  「哦!我明白了!」小眉愕然的瞪著他,打斷了他那一長串急促的語聲。「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是不?」雲樓驚喜的盯著她:「你想起來了?是不?你就是涵妮!是不?」

  「不,不,」小眉搖著頭:「我不是涵妮!我不是!可能我長得像你那個涵妮,但我不是的,你認錯人了,孟先生!」

  「我不可能認錯人!」雲樓喊著,熱烈的抓住她的手,徒勞的想捉回一個消失了的影子。「想想看,涵妮,你可能在一次大病之後喪失了記憶,這種事情並不是沒有,至於你怎麼會變成唐小眉的,我們慢慢探索,總會找出原因來的!你想想看,你用心想想看,難道對以前的事一點都不記得嗎?涵妮……」

  「孟先生!」小眉冷靜的望著他,清楚的說:「我不是什麼涵妮!絕對不是!我從沒有喪失過我的記憶,我記得我從四歲以來的每件大事。我也沒生過什麼大病,從小,我的身體就健康得連傷風感冒都很少有的。我的父親也不姓楊,他名叫唐文謙,是個很不得意的作曲家。你懂了嗎?孟先生,別再把我當作你那個涵妮了,這是我生平碰到的最荒謬的一件事!」她把那些畫像卷好,放回到雲樓的面前,她臉上的神情是抑鬱而不快的。「好了,孟先生,這事就這樣結束了,希望你別再來糾纏我。」

  「等一下!涵──唐小姐!」雲樓嚷著,滿臉的哀懇和祈求。「再談一談,好不好?」

  小眉靠回到沙發裏,研究的看著雲樓。這整個的事件讓她感到荒唐,感到可笑,感到滑稽和不耐。但是,雲樓那種懇切的、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卻使她不忍遽去。端起了咖啡,她輕輕的啜了一口,歎口氣說: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是的,」雲樓說,固執的盯著她:「你會不會彈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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