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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關好了窗子,他剛剛坐下來,就又聽到門上有剝啄之聲,這次很清晰,很實在,他驚跳了起來,涵妮!難道她真的來了?難道一念之誠,可動天地!他沖到門邊去,大聲喊:「涵妮!」一把拉開了房門,門外果真亭亭玉立的站著一個少女,滿面笑吟吟的。他一愣,接著就整個神經都鬆懈了下來。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來訪的幽靈,不是聊齋裡的人物,而是個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說,多多少少帶著點失望的味道。

  「你以為是……」翠薇沒有說完她的話。何必刺激他呢?這時代,居然還有像他這樣癡,這樣傻的男人!

  「進來吧!」雲樓說:「你淋濕了。走來的嗎?」

  「是的!」翠薇摔了摔頭髮,摔落了不少水珠。

  「從你家裡?」雲樓詫異的問。

  「不,從姨媽家,這兩天我都住在姨媽家裡。」

  楊子明的家離這兒很近,只要穿過一條新生南路就行了。雲樓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過的、年輕而充滿生氣的臉龐是動人的,眼睛黑而亮,臉頰紅撲撲的,嘴裡呵著氣,鼻頭被凍紅了。雲樓把籐椅推到她身邊,說:「是你姨媽叫你來的?」

  「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聲:「她問你在忙些什麼?」看著他,她忽然說:「雲樓,你忘恩負義!」

  「嗯?」雲樓皺了皺眉。

  「你看,我姨媽待你可真不壞,就說當初反對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於惡意的,是沒辦法呀!再說你生病的時候,姨媽天天守在你床邊,對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她是把對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來了,而你呢,搬出來之後,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對還是不對?」

  雲樓愣了愣。生病的時候,那是在乍聽到涵妮噩耗之後,他曾昏倒在街頭,被路人送進醫院裡。接著,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場,發高熱,昏迷不醒,那時,確實是雅筠衣不解帶的守在病床前面。不止雅筠,還有翠薇,每當他狂呼著涵妮的名字,從夢中驚醒過來,總有只溫柔的手給他拭去額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後來,當他出了院,住在楊家調養的時候,有個女孩一天到晚說著笑話,把青春的喜悅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負義!與其說他對雅筠忘恩負義,不如說他對翠薇負疚得更深。

  凝視著翠薇,那個穿著一身紅衣服,冒雨來訪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邊對他說過的話了。當一個泡沫消失的時候,必有新的泡沫繼之而起。她那時是否已預知自己即將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著,不禁對著翠薇呆住了。「怎麼了?」翠薇笑著問:「發什麼呆?」

  雲樓醒悟了過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說:「我在想,你是對的,我該去看看楊伯伯楊伯母了,只是,那兒讓我……」

  「觸景傷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雲樓苦笑了一下。翠薇脫掉了大衣,在室內東張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後停在畫架前面,她對那畫像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來到書桌前面,俯身看著雲樓的設計圖,推開了設計圖,在書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涵妮的鉛筆畫像,畫得並不很真實,不很相像,顯然是涵妮死後雲樓憑記憶畫的。在畫像下面,雲樓抄錄了一闋納蘭詞:

  「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
  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

  翠薇不太懂得詩詞,但她懂得那份傷感,抬起頭來,她凝視著雲樓,率直而誠懇的說:「別總是生活在過去裡,雲樓,過去的總是過去了,你再也找不回來了。」雲樓望著翠薇,一個好女孩!他想。如果當初不認識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現在,涵妮是那樣深的嵌進了他的靈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裡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瞭解,翠薇。」他勉強的說。

  「我瞭解,」翠薇很快的說,深深的看著他:「涵妮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是嗎?不止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經死了,總覺得她還活著,還活在我們的身邊。」她的眼睛裡閃著光采,有份令人感動的溫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雲樓啞然失笑的問,用手拂去了翠薇額前的短髮,然後他驚覺的說:「你的頭髮濕了,去擦擦乾吧,當心受涼。」

  「沒關係,」翠薇滿不在乎的說:「我倒是想要一杯開水。」

  「開水?」雲樓歉然的說:「我來燒一點吧!」

  「算了,我來燒。」翠薇說,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樣生活的!她在室內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顏料和畫布中間找到了一個髒兮兮的電開水壺,壺蓋上又是灰塵又是顏料。她拿去洗乾淨了,灌滿水,拿到屋裡的電插頭上插了起來。環視著室內,她笑著說:「這麼髒,這麼亂,虧你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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