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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雅筠拭去了淚痕,子明深深的望著她,多少年了,涵妮的陰影籠罩著這個家,這是懲罰!是的,這是懲罰!雅筠,這比淩遲處死還痛苦,它在一點點的割裂著這顆母性的心。這是懲罰,是嗎?多年以前,那個凌厲的老太太指著雅筠詛咒的話依稀在耳:「你要得到報應!你要得到報應!」

  這樣的報應豈不太殘忍!他想著,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雲樓,涵妮,雅筠……一些紛雜的思想困擾著他。是的,留雲樓在家裏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幾乎根本接觸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萬一墜入情網,就註定是個悲劇,絕不可能有好的結局,雅筠是對的。他想著,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煩惱,是的,這事必須及時制止!但是,人類有許許多多的事,何嘗是人力所能制止的呢?楊子明還來不及對雲樓說什麼,愛神卻已經先一步張起了它的弓箭了。

  這天,雲樓的課比較重,晚上又有系裏籌備的一個迎新舞會,因此,他早上出門之後就沒有再回楊家,晚上直接去參加了舞會。等到舞會散會之後,已經是深夜了。好在楊子明為了使他方便起見,給他配了一份大門鑰匙,所以他不必擔心回家太晚會叫不開門。從舞會會場出來,他看到滿天繁星,街上的空氣又那樣清新,他就決定安步當車,慢慢的散步回去。他走了將近一小時,才回到楊家。深夜的空氣讓他神清氣爽,心情愉快。

  開了大門,他輕輕的吹著口哨,穿過花園,客廳的燈還亮著,誰沒睡?他愣了愣,涵妮嗎?那夜遊慣了的小女神?不會,他沒有聽到琴聲。那麼,是雅筠了?楊子明是一向早睡的。輕輕推開客廳的門,他的目光先習慣性的掃向鋼琴前面,那位子空著,涵妮不在。轉過身子,他卻猛的吃了一驚,在長沙發上,蜷臥著一團白色的東西,是什麼?他走過去,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兒,已經睡著了,黑色的長髮鋪在一個紅色的靠墊上,襯得那張小臉尤其蒼白,睫毛靜靜的垂著,眉峰微蹙,似乎睡得並不很安寧。那件白色的睡袍裹著她,那樣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兒像一隻小波斯貓,動人楚楚的,可憐兮兮的。

  雲樓站在那兒,好長一段時間,就這樣呆呆的看著她。剛剛從一個舞會回來,看到許多妝扮入時的、活潑豔麗的少女,現在再和涵妮相對,他有種模糊的,不真實的感覺。涵妮,她像是不屬於人間的,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渾身竟不雜一絲一毫的世俗味。夜風從敞開的視窗裏吹進來,拂動了她的衣衫和頭髮,她蠕動了一下,沙發那樣窄,她顯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頭側向裏面,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然後,忽然間,她醒了,張開了眼睛,她轉過頭,直視著雲樓,有好幾秒鐘,她就直望著他,不動也不說話。接著,她發出一聲輕喊,從沙發裏直跳了起來。「噢!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

  雲樓蹲下身子,審視著她,問:

  「你怎麼在這兒睡覺?為什麼不在房裏睡?當心吹了風又要咳嗽。」

  「我在等你嘛!」涵妮說,大大的眼睛坦白的望著他,眼裏還餘存著驚懼和不安。「我以為你回香港去了,再也不來了。」

  「回香港?」雲樓一愣,這孩子在說些什麼?等他?等得這樣三更半夜?涵妮,你多傻氣!

  「是的,媽媽告訴我,說你可能要回香港了,」她凝視著他,嘴唇微微的發著顫,她顯然在克制著自己。「我知道,你準備要不告而別了。」

  「楊伯母對你說的?我要回香港?」雲樓驚問,接著,他立即明白了。他並不笨,他是敏感而聰明的,他懂得這句話的背後藏著些什麼了。換言之,楊家對他的接待已成過去,他們馬上會對他提出來,讓他搬出去。為了什麼?涵妮。必然的,他們在防備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談話還句句清晰。為了保護涵妮,他們不惜趕他走,並且已經向涵妮謊稱他要回香港了。他的眉頭不知不覺的鎖了起來,為了保護涵妮,真是為了保護涵妮嗎?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看到他緊鎖的眉頭,和沉吟的臉色,涵妮更加蒼白了。她用一隻微微發熱的手抓住了他。

  「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著她,那熱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覺得很難措辭了,假若楊家不歡迎他,他是沒有道理賴在這兒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楊家到底不是他的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聲,終於答非所問的說:「你該上樓睡覺了。」

  「我不睡,」涵妮說,緊盯住他,盯得那麼固執而熱烈。然後,她的眼睛潮濕了,潮濕了,她的嘴唇顫抖著,猛然間,她把頭埋進弓起的膝上的睡袍裏,開始沉痛的啜泣起來。

  「涵妮!」雲樓吃驚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著:「涵妮!你不要哭,千萬別哭!」

  「我什麼都沒有,」涵妮悲悲切切的說,聲音從睡袍中壓抑的透了出來。「你也要走了,於是,我什麼都沒有了。」

  「涵妮!」雲樓焦灼的喊著,涵妮的眼淚絞痛了他的五臟六腑,他迫切的說:「我從沒說過我要走,是不是?我說過嗎?我從沒說過啊!」涵妮抬起了頭來,被眼淚浸過的眼睛顯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癡癡的望著他,說:

  「那麼,你不走了,是不?請你不要走,」她懇求的注視著他。「請不要走,雲樓,我可以為你做許多事情,我彈琴給你聽,唱歌給你聽,你畫畫的時候我給你作模特兒,我還可以幫你洗畫筆,幫你裁畫紙,你上課的時候我就在家裏等你回來……」

  「涵妮!」他喊,聲音啞而澀,他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濕了。「涵妮。」他重複的喊著。「你不要走,」涵妮繼續說:「記得你第一天來的時候,夜裏坐在樓梯上聽我彈琴嗎?我那天彈琴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我想,如果有個人能夠聽我彈琴,能夠欣賞我的琴,能夠跟我談談說說,我就再也沒有可求的了。我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情,為他彈一輩子的琴……我一面彈,我就一面想著這些,然後,我站起身子,一回頭,你就坐在那兒,坐在那樓梯上,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那麼吃驚,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來的,派給我的。我知道,我要為你彈一輩子琴了,不是別人,就是你!我多高興,高興得睡不著覺。哦,雲樓!」

  她潮濕的眼睛深深的望著他,一直望到他內心深處去。「翠薇不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你是我的!這些天來,我只是為你生存著的,為你吃,為你睡,為你彈琴,為你唱歌……可是……可是……」她重新啜泣起來:「你要走了!你要不聲不響的走了!為什麼呢?我對你不好嗎?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嗎?你──你──」她的喉嚨哽塞,淚把聲音遮住了,她無法再繼續說下去,用手蒙住臉,她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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