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彩霞滿天 | 上頁 下頁 |
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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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書培,在那一剎那間,我就瞭解了一件事,她對你的愛決不亞於我對你的,雖然這兩種愛的性質不同。甚至於,她給我一種感覺,她比我更愛你。我愛你,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她愛你,因為你是你。我愛你,還想佔有你,她愛你,連『佔有』的念頭都『不敢』有。因為,她自覺她是那麼渺小,渺小得像只螞蟻,像一粒細沙,那一隻螞蟻或細沙可以『佔有』『世界』呢!書培,如果當時我不能體會,我現在已經完全體會了。我幾乎不太能瞭解你怎會變成她的『世界』?但是,我想,在她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你就已經是她的『世界』了。不可否認,我一直是個思想保守、生活拘謹、道德觀念深重的老人,我固執而嚴肅。對采芹,我從頭就不贊成,我不喜歡她的家庭,不喜歡她的父母,不喜歡她的哥哥,也不喜歡她那段『歷史』!你是對的,你寧可躲在臺北,而不讓我知道采芹的存在,你知道這樣會給我太大的打擊。 哦,書培,你這樣『孝順』我,你預備以後把采芹怎麼辦?當你必須面對我的時候,你是不是就準備犧牲采芹了?你是不是真狠得下心來打破她整個的世界?你有沒有認真衡量過,她在你的生命裏,到底有多少比重?如果你沒有衡量過,我卻衡量過了。我看到了那張畫像,你給她畫的像,她站在彩霞滿天的窗前,渾身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裏……發光的不是天空,而是采芹!書培,我知道了。如果她不是你的『世界』,她起碼也是你的『陽光』了。這兩天來,我在和我自己『交戰』,不知道我該對這件事採取怎樣的態度?但是,我不想還好,我越想就越憤怒。對你的憤怒,對我自己的憤怒。 書培,我怎麼會把你教育成這種典型?你簡直把你的父親看成沒有靈性、不懂愛情的老頑固!你居然不敢面對我,說一句:『我愛采芹,我要采芹,你同意,我娶她!你不同意,我也娶她!』書培,你好沒個性,好沒骨氣。我真不懂采芹怎麼會愛你?可是,兒子呵,我真謝謝你沒有這樣做,如果你真敢這樣做,你就失去你的父親了。你也瞭解這一點的,是不是?你知道我就是那樣一個老頑固的,是不是?所以,你寧可獨自一個人在矛盾和苦惱中去煎熬了?你既無法拋下采芹,你又無法拋下老父。孩子,你豈不太苦?豈不太苦? 你該謝謝采芹的。短短半小時的會面,她征服了我。天知道,我仍然不喜歡她的家庭、父母、哥哥……可是,如果今年暑假,你不把她帶到我面前來,你不和她好好的完成『佳禮』,我是不會原諒你的!永遠不會原諒你的!信已經寫得太長了,我不再多說了。如果你還有什麼不瞭解的地方,去問采芹吧! 祝健康 父字 又及:采芹和我談到那張畫像裏的彩霞,她曾說,那是黃昏的彩霞,因為黃昏後就是黑夜。請代我轉告她,黃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樣的。反正,那是你們的『彩霞』。對一對真心相愛、終身相守的情侶來說,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 書培一口氣念完了這封信,忽然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水,他把頭埋在膝上,讓淚水一直湧出來。心裏的濃霧卻在慢慢的散開,散開,散開……這就是原因了!原來父親來過了!這就是那個早晨所發生的事;先是自己留了那張混賬條子給她,然後父親來了。於是,他的壓力,父親的壓力,殷振揚的壓力……他們合力把她逼走了!這就是燕青所說的壓力了!這就是了!他舉起那封信,忽然把自己的嘴唇緊壓在那信箋上。爸爸啊!你不是老頑固,你不是!你不是!你比我更懂『愛情』啊!你在半小時裏已經體會出采芹對我的愛,我卻在十幾年的相處後還不瞭解!該死的喬書培!你既不如父親,你也不如燕青,他們都知道采芹不會移情別戀,只有你這個荒唐的白癡,才會認為她會舍你而去! 可是,采芹在哪兒?采芹在哪兒?采芹在哪兒? 抓起了那封信,跳起身子,他衝出了房門。找采芹去!找采芹去!找采芹去!他全心靈、全意志、全思想、全感情都在吶喊著:找采芹去! ▼24 采芹在醫院裏已經躺了四天了。 這是第四個晚上了,關若飛在病床前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一面打量那躺在床上,毫無生氣的采芹。鹽水針已經停止注射了,但是,采芹的臉色仍然和被單的顏色一樣白。在那床頭櫃上,晚上送來的食物盤,依然一動也沒動。采芹的眼睛睜著,迷迷濛濛的看著窗子,她似乎在想著什麼,在沉思著什麼,或在回憶著什麼。總之,她心中有兩扇門,關若飛幾乎可以看到,那兩扇門正緊緊的關閉著,不讓外界任何的力量闖進去。終於,關若飛停止了踱步,他一下子就停在采芹面前,直瞪著采芹,他下決心的開了口:「采芹,你聽我說!」采芹受驚的把眼光從窗玻璃上收回來,落在他臉上,她眼底有著疑惑和詢問的神色。 「你在醫院已經躺了四天了!」他說,「你是不是一輩子預備在醫院裏躺下去了?」采芹閃動著睫毛,嘴唇輕輕翕動了一下,吐出了幾個模糊的字:「我會好起來。」 「你會好起來?」關若飛吼著,他忽然冒火了,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他直瞪著她,生氣的、大聲的說:「你怎麼樣好起來?你什麼都不吃!自從進醫院,你就靠生理食鹽水和葡萄糖在維持著!看看你的手腕,」他捋起她的衣袖,注視著那瘦削的胳膊,整個胳膊上都又青又紫,遍是針孔:「醫生說,已經沒有位置可以再注射了。你為什麼不吃東西?你安心要自殺是不是?我真……」他咬牙切齒:「我真窩囊透了!我真想把你丟在這裏,再也不要管你了!」 她凝視著他,烏黑的眼珠裏有著真誠的歉意。 「對不起,關若飛。」她溫柔的低語。「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你知道?」他挑高了眉毛,聲音壓低了。「你知道你什麼地方對不起我?」他問。「太多了!」她低歎著:「我連累你在醫院裏耽誤時間,我讓你操心,我使你無法工作……」 他搖頭,對她深深的搖頭,拚命的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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