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彩霞滿天 | 上頁 下頁
六六


  「你答應不告訴他我來過了?」他問。

  「我答應。」她點點頭。

  他走了。她沒有送他下樓,只站在小屋門口,目送他孤伶伶的穿過「日日春」的小徑,孤伶伶的走下樓,他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陽臺的轉角處了。

  她折回到屋裏來,慢吞吞的走到梳粧檯前,她望著鏡子裏那張蒼白而憔悴的臉龐,你也老了!她對自己說;你也有一千歲了!她又看到書培留下的紙條了,她打開紙條,一次又一次的讀著;出污泥而不染?你錯了?我該是污泥裏的污泥了。傷害你已經夠深了?是不是還預備繼續傷害下去?不不!書培,我再不傷害你了,我再不玷污你了!我再不拖累你了!她把頭僕伏在梳粧檯上,一任眼淚慢慢的氾濫開來。

  ▼22

  這天,喬書培一天都很忙,整天的課,外加設計公司開會,他忙得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晚上六點多鐘,他才趕回家裏。事實上,他今晚七點還要去蘇教授家工作,而多日以來,采芹也沒時間開夥做飯,他明知道這個時間回家,既沒有飯吃,采芹多半也已經出去了。可是,他就忍不住要跑回去一趟,整天,他心裏一直有種隱隱的痛楚,這痛楚壓迫著他的神經,使他心慌而意亂。

  當他走上小樓的時候,他才想起自己一早所寫的那張紙條。「你讓我痛心極了!」不,采芹,他心裏悠悠長歎,不是痛心,而是恐懼,天知道他有多恐懼,恐懼失去她,恐懼她被別人搶去!恐懼她變心!恐懼她對他不再依戀了。他不太記得自己到底在紙條上還寫了些什麼,寫的時候,他是在一份抑鬱憤怒和激情裏。或者,她今晚不會去上班了,在收到他這樣的紙條後,她多半不會去上班了。他要把握機會和她好好談談,如果真有個第三者闖入了……天,他硬摔摔頭,去他的第三者!那是陳樵的陷害!一定的!

  走進小屋的時候,他幾乎已經說服了自己,采芹一定在家裏等他。因而,一進門,他就揚著聲喊:「采芹!」

  四周靜悄悄的,靜得離奇。他忽然覺得心往下沉,忽然覺得手足冰冷,忽然覺得一陣冷颼颼的涼意,從他背脊上升起……有什麼不對了!這小屋整潔得過份,簡直是纖塵不染的。他疑惑的四面張望,觸目所及,是牆上那幅畫像不見了!他的心狂跳,不祥的預感頓時對他當頭罩下來,他直衝進臥室,恐慌的大喊著:「采芹!采芹!采芹!」

  臥室裏寂無回聲,他奔到壁櫥前,一把打開櫥門。正如他猜想的,采芹所有的衣服都不見了!他再拉開所有的抽屜,她拿走了她所有的東西,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一時間,他覺得狂暴而昏亂。她走了!她怎麼敢走?她怎麼能走?她為什麼要走?他滿屋亂繞,心裏還存著個萬一的想法,她不是走了。她把衣服送去洗了,她去彈電子琴,馬上就會回來。他跌坐在床沿上,於是,他發現枕頭上放著一張信箋。哦!她留了信箋!一定是告訴他,她馬上就會回來,他一把抓起了信箋,讀著上面的文字:

  「書培:

  你留下的紙條,我已經一讀再讀,深知我對你傷害已深。我不是個好女孩,我早已失足,早就陷於污泥,而不能『不染』。我再三思量,我不能,也不忍再傷害你了。所以,我走了。希望你善自珍重,我永遠在我的小角落裏,默默的祝福你。我取走了那幅畫像。相聚一場,算你送我一點紀念品吧!好可惜,那彩霞,是屬於黃昏的。請不要傷心,請不要難過。人生,本就像一場戲劇,最後,你所看到的一定是『劇終』兩個字。好在,一幕戲完了,總有另外一幕戲起而代之。我可以預料,你的生活將因我的離去而更充實。最起碼,你不會生活在殘缺裏──你還有個望子成龍的老父,別忘了呵!我走了,不會再回來了。請代我問候燕青,當然,還有陳樵和何雯。你看,我走得是平平靜靜的。

  書培,與其我們將來在彼此怨恨中分手,還不如在這種『平靜』中分手,你說對嗎?祝

  幸福

  采芹」

  他有幾分鐘不能思想,只是呆呆的坐在那兒,呆呆的面對著這張信箋,呆呆的陷進了一片虛無。然後,他有些清醒了,她走了!這三個字像一輛十輪大卡車的輪子,不,像坦克車的輪子,重重的從他心底輾過去。她走了!他驟然跳了起來,衝到窗臺前,把花盆一把掃落到地下,他再衝入客廳,把茶杯、花瓶、日日春、咖啡壺統統掃落到地上去。在那一陣「乒乒乓乓」「唏哩嘩啦」的巨響和破裂聲中去發洩自己心底的悲憤。走了!她就這樣走了!「平靜」的走了!只為了他早上留了一張紙條給她!天哪!他用手抱住了頭,他在紙條上寫了些什麼?他死命捧住自己那要裂開的頭顱,就是想不清自己到底寫了些什麼。

  但是,他傷害她了,他逼走了她!這念頭使他直跳起來,所有的血液都在體內勾湧翻騰。不!她不是「平靜」的走,她不是「存心」要走。她是生氣了!她也是人,當然也會生氣!他一定寫了很多混賬話,所以把她氣走了。他模糊的想起,上次他們吵架之後,她也曾經用「沉默」來抗議,但是,後來,她畢竟是原諒了他!她總是原諒他的,不論他做錯了什麼,她總是原諒他的。

  那麼,這張小紙條不會有多嚴重了,只要他找到了她,只要他對她解釋清楚,只要告訴她,都是陳樵闖的禍……他不是有意要留那張紙條,不是有意說她傷害了他……天哪!他要找到她,就是把臺北市整個拆掉,他也要找到她!就是把每一寸土地踏平,他也要找到她!

  衝出了小屋,他連門也不關,就直衝下四層樓。第一個想到的地方,就是「喜鵲窩」。叫了一輛計程車,他直馳往「喜鵲窩」,顯然,這是家很有名的餐廳,車子一直停在餐廳門口。他看看手錶,七點正!這正是餐廳上市的時間,她應該在這兒,老天,讓她在這兒吧,她一定要在這兒,她必須在這兒!伸手去推門以前,他就聽到電子琴的琴聲了,他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呆立在那門口,他聽著那琴聲,正流暢的彈奏著一支老歌,一支他熟悉的老歌:

  「把酒問青天,明月何時有?
  莫把眉兒皺,莫因相思瘦,
  小別又重逢,但願人長久……」

  哦,他如釋重負,她在裏面!她確實在裏面!她彈這支歌,因為她還想著他!感謝天!他能立即找到她!感謝天!他深吸了口氣,輕輕的推開門,他不想打斷她的彈奏,他悄悄的「溜」了進去。於是,他立刻看到她了,她坐在臺上的電子琴前,穿一身全黑的衣服,襯托得那臉龐特別的白,那眼珠特別的黑……她正專心的彈奏,那麼專心,好像周圍什麼東西都不存在……他悄悄的在一個不受注意的角落裏坐了下來,叫了一杯咖啡,就用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看,用全心靈去聽她彈奏,用全心靈去「吞噬」著她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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