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彩霞滿天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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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年頭,居然還有人窮得沒飯吃,他又有種自嘲的心情,是啊,正像陳樵說的,他是個沒有適應能力,沒有生活能力,沒有工作能力的人,這種男人,怎麼值得女人垂青?采芹啊采芹,他心裏低喊著;你還不如跟了那個姓狄的王八蛋,最起碼他會讓你豐衣足食,珠圍翠繞!走進家門,他揚著聲音喊:「采芹!」沒有人回答,四周靜悄悄的,小屋內盛滿了一屋子的沉寂,遠處的天邊,又是彩霞滿天的時候。他四面找尋,為什麼采芹不在家裏等候他?同居以來,這是從來沒有的現象!他有些不習慣,推開臥室的門,他再喊:「采芹!」仍然沒有人。小屋很小,幾個圈子繞下來,他就知道采芹根本不在家了。 這些日子,采芹也奔波著在找工作,但是,也只是到處碰壁而已。這年頭,到底社會上需要怎樣的人才?能逢迎的?能適應的?能花言巧語的?如果當晚他對那個孫太太換一篇話呢?他站在小屋中,自言自語的說上了:「孫太太,您的兩位少爺都是天才,只是現在的通才教育害了他們,升學主義使他們無法自由發展,太可惜了!您看,他們都有幽默感,狗得摸臉,狗得一吻寧,狗得來,狗得拜……」 他住了口,猛力的拍了一下桌子,罵了句:「真他媽的!」罵完了,他自己也怔了怔,怎麼?自己越變越粗野了,從小,三字經就被禁止出口的。歎口氣,他走到廚房裏,想找點水果,菜籃裏空空的,鍋裏空空的,櫥裏空空的,桌子上空空的……他咬咬牙,又自言自語了一句:「他媽的四大皆空!」怎麼又是粗話?而且越說越自然了?他搖搖頭,百無聊賴的倒了杯冷開水,一口氣灌了下去。 放下杯子,他心煩意亂的在室內兜著圈子,采芹,你滾到那兒去啦?采芹,我警告過你,我回家的時候,你必須在家中等著!他越來越煩躁,越來越不耐。小屋內像蒸籠,熱得人渾身大汗,他脫掉襯衫,只穿一件背心,拿著扇子猛扇。熱,熱,熱,這烤死人的熱!「我們不怕冷,也不怕熱!」她說的。她是傻瓜,她是白癡!只有傻瓜和白癡才不怕冷又不怕熱。他坐在窗前,開大了窗子,面對著滿天彩霞。美啊,彩霞,迷人啊,彩霞,但是,我現在願意用你來交換一杯霜淇淋。想到霜淇淋,他用舌頭舔舔乾燥的嘴唇,這才覺得自己饑腸轆轆。 陽臺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房門被推開了。采芹飛快的跑了進來,額上全是汗珠,面頰被太陽曬得發紅,她穿了件薄薄的小花洋裝,背上被汗水濕透了,貼在身上,她一下子就衝到他面前。「對不起,我出去了。」 「你到那裏了?」他瞪著眼睛。 「去找工作啊,後來又去雜貨店找老闆娘賒東西啊,那老闆娘不肯賒給我了,我們已經積欠了她一千多塊錢了!」她望著書培:「你借到錢了嗎?」 「沒有!」他悶聲說:「我根本沒去借!」 「哦,」她怔了怔,遲疑的看著他,眼底盛滿了疑惑。「你……你不知道家裏沒錢了嗎?」她結舌的問。 他陡然爆發了,用力的拍了一下窗臺,他直跳了起來,大聲的說:「錢!錢!錢!你腦子裏只有錢!見了面,你一句噓寒問暖都沒有,就跟我要錢!我每個月的公費都交給你了,你為什麼不省著用?借錢,借錢,借錢!你以為我有多厚的臉皮去一再向人借錢!」 她倉皇後退,睜大了眼睛,驚惶而痛楚的望著他,微張著嘴,她欲言又止。眼底深處,有一種不信任的,受傷的,難堪的,幾乎是瑟縮而卑微的表情就浮了出來,她的眉梢緊蹙在一塊兒了,嘴裏輕輕的往裏面吸著氣,好像她身體裏有某個地方在劇烈的痛楚,以致她不得不彎下腰去,用手按住了胸口。她掙扎著,半晌,才模糊不清的吐出幾個字來。 「對不起,書培,對不起。」 「對不起?」他嚷開了。頭昏昏然,汗水從額上不斷往下滴,從腦後的發根裏一直淌往背心裏去。他瞪視著她;那受驚的神態,那卑微的表情,那忍辱的道歉……對不起!她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她為什麼像個被虐待了的小媳婦?為什麼永遠那樣卑屈低下?難道他欺辱過她?難道他輕過她?難道他虐待過她?他向她逼近,室內的溫度像盆火,他胸中也燃燒著一盆火,這兩盆火似乎將把他整個燒成灰燼。他無法控制的大叫了起來:「對不起?什麼叫對不起?你永遠不許對我說對不起!」她更加倉皇了,更加受驚了,她繼續後退,直到身子貼住了牆,那木皮的牆早被太陽曬得滾燙,像烙鐵般烙住了她的背脊,她昏然的看著他,茫然失措的,幾乎是呻吟般迸出一句話來:「我──該說什麼?我──能說什麼?」 「你該說什麼?你能說什麼?」他胸中的怒越發燃燒起來,燒得他頭暈目眩,燒得他失去理智,燒得他不知所云:「你除了對不起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像個受了酷刑的奴隸!看你那副委屈樣子!看你那副嚇得發抖的樣子!好像我虐待了你,好像我欺侮了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只會說對不起!你以為我要的是你的一句對不起嗎?你知道我為你做了些什麼?為了你,我給同學瞧不起,為了你,我到處打躬作揖的找工作,為了你,我負債累累,為了你,我和最要好的朋友吵架,為了你,我失去自尊,失去驕傲,失去所有的詩情畫意……而你,只會對我說對不起?」 她被動的站著,眼睛越睜越大,已睜得不能再大了,那受傷的表情,逐漸被一種迷亂的失措和深切的悲痛所取代了。她的手下意識的按在身後的木板牆上,整個人像張貼在牆上的壁紙。他的臉對她越逼越近,聲音越喊越響,他嘴裏的熱氣吹在她的臉上……而她,已退無可退。於是,像個被逼進死角裏的困獸,她陡然驚動了,伸出手來,她一把推開了他,就像箭一般射向了大門口,她踉蹌狂奔,只想逃開,逃開,逃開……立即逃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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