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彩霞滿天 | 上頁 下頁
三七


  喬書培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著孫太太,心想,這問題你該去問你那個寶貝兒子,怎麼問起我來了?幾時規定過,家庭教師要「包」人考上高中?他用舌頭潤了潤乾燥的嘴唇,終於衝出口一句話:「毫無把握。」

  「什麼?」孫太太跳了起來:「這兩個月,你在做些什麼呢?」

  「我在教他們念書啊!」他忽然提高了聲音,忍耐已久的火氣驀然爆發了,而且一發就不可止。他大聲的、正色的、凜然的、怒氣沖沖的喊了出來:「問題不在我做了什麼,問題是你的兒子什麼都不做!我教我的,他荒廢他的!兩個月以來,我和你的兩個兒子,是在彼此浪費時間!他們根本無心念書,無心考試,無心上高中!我想,你最好把他們送到軍校去,軍事管理一番。我這個嬉皮教不了你這兩個優秀的孩子!抱歉!我走了!你另請高明,去教他們狗得摸臉,狗得一吻寧,狗得來,狗得拜吧!」

  說完,他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昂著頭,在孫太太的目瞪口呆,和孫健兩兄弟再也笑不出來的注視下,大踏步的衝出了那間書房,又大踏步穿過客廳,直衝到大門外面去了。

  一衝出了孫家,喬書培才發現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而且雷電交加。出來時天氣還晴朗,他也沒帶雨衣,只穿了件香港衫。現在,雨像倒水般從天空直注下來,他才在屋簷下站了站,橫掃的雨水已濕透了他的衣服和褲管。他的心中還在冒著火,冒著熊熊然的怒火,這冰涼的雨點反而帶給他一陣快意。他把心一橫,乾脆騎上了他那輛二手貨的破腳踏車,冒著那傾盆大雨,往「家」中騎去。

  在風雨交馳下,他這段路起碼騎了一小時。當他終於到了家,他已經是道道地地的「落湯雞」了。渾身上下,都在滴著水。他上了四層樓,又「再上一層樓」,采芹正倚窗對外傻望著,一看到書培,她打開房門,撐了把傘,就直衝過來。書培直著喉嚨對她喊:「別出來了,反正我已經濕透了,你何必也饒上,一出門準濕透!」

  采芹並沒有聽他,踩著滿陽臺的積水,她飛奔而來,把傘遮在他頭上,而一任雨水淋濕了自己。書培攬著她,兩人穿過那由「日日春」盆景搭出的「小路」,直奔進門內,到了房間裏,書培是頭髮掛在臉上,衣服貼在身上,水珠順著頭髮、手指、衣角、褲管……一直往下淌。而采芹也濕了,肩上、頭髮上都是濕漉漉的,腳上的一雙拖鞋,完全被水泡過了。

  采芹沒有管自己,衝進浴室,她取出一條大毛巾,就把書培按在懷中,沒頭沒腦的幫他擦拭著,一面喃喃的、歉然的、負疚的說著:「看到下雨,我就知道你慘了。本來算好了時間,我要拿了傘到巷口去接你的,那麼,你最起碼可以少淋一段路的雨。可是,你提前回來了,我就沒去接你,我真該早一點去等的……」

  書培在毛巾裏連打了兩個噴嚏,采芹又慌了,放下毛巾,她又往廚房衝去。手忙腳亂的開瓦斯,燒熱水,他們一直窮得沒有錢裝熱水爐,每次洗澡都要用開水壺燒熱水,再一壺一壺的提到浴室裏去。采芹一面燒熱水,一面嚷著:「你必須馬上洗個熱水澡,我再給你煮一碗姜湯喝,別弄得生病了,就慘了。」

  書培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廚房門口,靠在門框上,他看著采芹忙忙碌碌的跑來跑去,燒開水,找生薑,切薑塊,找紅糖,煮姜湯……她那雙白白嫩嫩、纖細修長的手指,經過兩個月燒菜煮飯洗衣擦地的各種粗活,已經不再嬌嫩了。他凝視她,她的頭髮也在滴水,一件白麻紗的襯衫,肩上全濕透了。他咽了一口口水,心裏的憐惜和懊喪在交遞啃噬著他,他粗聲的說了句:「你先去把自己弄弄幹,好不好?」

  她飛快的抬眼看看他,又低頭去切生薑,笑著說:「我沒關係,我根本沒淋濕!」

  「你還沒淋濕!」他低吼著,跑進廚房,他把菜刀從她手上搶下來,命令的說:「去換件幹衣服,再來弄!」

  「不行呀!」她焦灼的說:「你等不及呀,我不要你生病……」他重重的一跺腳,大聲說:「我也不要你生病!」她看他一眼,歎口氣。默默的放下了菜刀,她踮起腳尖,去吻他的嘴唇,低聲說:「不要待我太好,我會恃寵而驕。」

  他心中掠過一陣痛楚。太好?待她太好?讓她燒鍋煮飯,疊被鋪床?而且,他又失去了他僅有的一個職業,本來過的就是三餐不繼的日子,以後又該怎麼辦?他靠在牆邊,默默不語,只是用憐惜的眼光,靜靜的瞅著她。這眼光充滿了那麼多的溫柔和憐愛,竟使采芹快慰得要發抖了,她顫慄了一下,驚歎著:「你『不可以』用這樣的眼光看我,你會把我看『醉』了!」

  「傻丫頭!」他輕叱著:「看你怎麼會把你『看醉』呢?我眼睛裏又沒有酒!」

  「有的!你有的!」她一迭連聲的說:「你的眼光裏永遠有酒,好醇好醇的酒,你這樣一個勁兒的看我,我就會醉了!」

  「傻東西!」他說著,心裏甜甜的、酸酸的、軟軟的、酥酥的,說不出來的一種滋味。喬書培啊喬書培,他暗中叫著自己的名字,你何德何能,值得一個女孩對你如此深情的迷戀?「快去換衣服吧!」他故意粗著嗓音說,因為,他喉頭又湧上了一個硬塊。「是!」她應著,翩然的「飛」進了臥室。

  一會兒,她已經換好衣服跑出來了。於是,燒熱水,煮姜湯,她忙了個不亦樂乎。燒了起碼十壺水,才總算放滿了一浴缸,他去洗了澡,擦乾了頭髮,穿上了一身乾乾淨淨的睡衣,又在她的堅持下,喝下了那碗又辣又燙的姜湯。

  然後,夜也深了,他擁被而坐,望著那躺在他身邊的采芹,聽著窗外的雨聲淅瀝。雷雨已經轉成了小雨,仍然沒停,滴滴答答的敲著窗子,風也很大,把雨點一陣陣的掃在玻璃窗上,發出簌簌颯颯的聲響。書培坐在那兒,望著采芹。她並沒有睡,仰躺在那兒,她睜著眼睛,也正靜靜的望著他。他用手指輕撫著她的頭髮,她的眉毛,她的鼻樑,和她那小小的嘴。他的眼光有些陰鬱,有些感傷,有些憂愁。她仔細的凝視他,試著去「讀」他的思想。

  「你有心事。」她低聲說:「告訴我!」

  他靜默著。「為了你爸爸嗎?」她問:「他昨天有信來,說什麼?」

  他輕輕顫慄了一下,這是另一個煩惱。

  「他叫我暑假回去。」他說:「不過,這沒問題,我已經寫信告訴他,我暑假要留在臺北打工,可能回去看他幾天,我再趕回來。」

  「他──會同意嗎?」她擔心的。

  「是的,他會同意。」他很有把握的說:「他一直認為我的前途在臺北。何況……」他嚥住了。

  「何況什麼?」她問。何況他以為有個女孩正繫住了他的心,那個女孩不叫殷采芹,這話是說不出口的。他咬咬牙,沉默著。

  她小心的看他,他眼裏的陰霾使她寒顫。

  「對不起。」她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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