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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聞到了沒有?」他忍住笑問。

  「聞到了。」

  「是香的?臭的?」

  「是鹹鹹的。唔,我連海藻的味道都聞到了。」

  「恐怕連鯨魚的味道都聞到了吧!」他笑著說:「鹹鹹的,你是用鼻子聞的,還是舌頭嘗的?」

  「真的聞到了。」我一本正經。

  「我們距海還有五公里,你的鼻子真靈呀!」

  他望著我,我噗哧一聲笑了。他也笑,可是,一剎那間,他的笑容突然消失,車子差點撞到路邊的大樹上,他扭正方向盤,眼睛直視著前面,不再看我了。

  「聽潮樓」坐落在海邊的峭壁上,車子開到山腳下,就不能繼續前進了。下了車,我才發現山腳下居然有一間建造得極堅固的車房,子野實在是個會享受的人。把車子鎖進車房。靖拉著我的手,後退了幾步,指著那聳立在岩石頂上的白色建築說:「看!那就是聽潮樓!」

  海,遼闊無垠,海浪正拍擊著岩石,洶湧澎湃。海風捲著我的圍巾,撲面吹來。我順著靖指示的方向看去,那白色建築精緻玲瓏的坐落在岩石上,像極了孩子們用積木搭出的宮廷城堡。海水蒸騰,煙霧濛濛,那輕煙托著的樓臺如虛如幻,我深吸一口氣,說:「這真像長恨歌中所描寫的幾句: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噢,只是沒有仙子罷了!」

  「長恨歌?」他似乎怔了怔,立刻,他笑著說:「怎麼沒有仙子?馬上要住進去一個了。」

  「哼!」我瞪他一眼,但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隻手拉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提著我們的箱子,說:

  「我們上去吧!」

  我們沿著一條小徑,向山上走去,山路並不崎嶇,只因多日下雨,小道上又久無人跡,處處都長滿青苔,而有些滑不留足。走了一段,靖攙住我說:

  「走得動嗎?」

  「沒那麼嬌嫩!」我逞能的說,但確已喘息不止。

  「我們休息一下吧!」他站住,憐惜的看著我,把我飄在胸前的長髮拂到後面去,但立即又被海風吹到前面來了。「記得你小時候嗎?」他凝視著我,不停的把我被風吹亂的頭髮拂到後面去。「有一次,你病了,哭著吵著不肯讓醫生看,你父親只好打電話叫我去,我去了,把你攬在胸前,你就不哭了,順從的讓醫生給你看病,給你打針,然後我把你抱到床上去,給你蓋好棉被,坐在床邊望著你入睡。」他停住,眼光在我臉上巡視。「哦,小瑗!」

  小時候的事!我神往的看著他,我們有多少共同的回憶,每一樁,每一件!十歲認識他,孽緣已定!

  「走吧!」他說。

  我們又向前走,沒一會兒,聽潮樓就在我們眼前了。樓是依山面水而造,是清清爽爽的白色,所有的窗檻也都是白色,大門前有寬寬的石級,石級上是好幾條石柱,橕住了上面的一個迴廊。一共只是兩層的樓房,但從外表看來,就知道建築得十分精緻。

  「這兒有一個看門的老太婆,可以侍候我們,幫我們煮飯。每隔兩天,有一個特約的送貨員送來食物和蔬菜。」

  靖說著,撳了門鈴。過了許久,那個看門的老太婆才走來打開大門,看到了我們,她似乎一怔,接著,就笑著對靖說:

  「是徐先生呀,我以為你們明天才來!」

  靖和我走了進去,裡面是一間寬敞的大廳,陳設著一套紫紅的沙發,窗子也是同色的窗簾,給人一份古樸雅致的感覺。可是,大概由於是冬天,房子空了太久,大廳內出奇的冷,好像比外面更冷。剛剛上山時是背風,而且行動時總不會覺得太冷,現在就有些冷得受不住。

  老太婆嘀咕著,不勝歉然的說:「不知道今天來,廳裡沒生火。冬天,這房子是不能住人的!」靖提著箱子,挽著我上樓。

  到了樓上,他熟悉的推開一間臥房的門,我頓感眼前一亮。這臥室並不大,卻小巧精緻,有一面是玻璃長窗,垂著紫紅窗簾。床倚牆而放,被褥整齊的折著。另外,還有兩張小沙發,和一個梳妝檯。床頭邊,卻放著一架小小的唱機,我走過去,把唱機邊的唱片隨便的翻了翻,只有寥寥的幾張:一張悲愴交響樂,一張天鵝湖,一張新世界交響樂,一張火鳥組曲,和一張維也納少年合唱團所唱的聖歌。我愕然的抬起頭來,似乎不應該這麼巧!靖望著我微笑,走過來,用手臂環住我的肩,面頰貼住我的額,低聲說:「你詫異了,是嗎?」

  「真的,為什麼──」

  「單單是你愛的那幾張唱片嗎?」

  「噢,靖!」我恍然的喊:「你早有準備!你來佈置過的,是嗎?」

  「不錯,」他吻我的額:「整整策劃了一星期,本來預定明天搬來,但我迫不及待,又提前了一天。」

  「哦,」我推開他,退後一步去看他的臉:「可是,為什麼?現在不是你最忙的一段時間嗎?上次你還告訴我,公司的業務是進步還是後退,就看最近推廣業務的情形而定,你這樣走開──」

  「別再談公司,如何?收起你那些可是,如何?」他說,拉著我走到長窗前面,把窗簾一下子拉開,低低的說:「看!這才是世界!」

  我從玻璃窗裡向外看,浩瀚的大海正在我的面前,滔滔滾滾的波浪一層層的翻捲著,白色的浪花此起彼伏,呼嘯著打擊在岩石上,又洶湧著退回去,捲起數不清的泡沫和漣漪。遠處,渺渺輕雲揉合了茫茫水霧,成了一片灰濛濛混沌沌的霧網。幾隻不知名的白色海鳥,正輕點水面,撲波而去。我凝視著,傾聽著。「聽潮樓」!名字不雅致,卻很實際,濤聲正如萬馬奔騰,澎湃怒吼,四週似乎無處不響應著潮聲。我倚著窗,喉頭哽結,而珠淚盈眶了。

  靖站在我的身後,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響著:

  「你一直夢想著的生活,是不是?這個冬天,我們誰也不許提現實裡的東西,也不許去想!讓我們盡情享受,盡情歡笑,這世界是我和你的。」

  這會是真的嗎?我轉過頭來,目光定定的凝注在他臉上,他的眼珠微微的動著,搜索的望進我的眼底,一抹慘切之色突然飛上他的眉梢,他擁住我,把我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口,急促而迫切的喊:「小瑗!小瑗!小瑗!高興起來,歡樂起來,你還那麼年輕!你要什麼?我全給你!」

  我要什麼?不,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這個冬天!

  三

  晚上,意外的竟有月亮。

  臥室內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機上放著一張天鵝湖,樂聲輕瀉。我們喝了一點點酒,帶著些薄醉。海濤在樓下低幽的輕吼,夜風狂而猛的敲擊著窗櫺。自然的樂聲和唱片的樂曲交奏著。他攬著我,倚窗凝視著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蕩漾著金光,閃閃爍爍,像有一萬條銀魚在水面穿梭。月亮懸在黑得像錦緞似的寒空裡,遠處,數點寒星在寂寥的閃亮。

  「想什麼?」他問我。

  「月亮!」我說:「記得張若虛的詩嗎?」於是我唸: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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