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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寧可要一個醜花瓶,或者根本沒有花瓶,我也不願意因為這個花瓶而損失一件大衣!」她的聲音也抬高了。

  「大衣!大衣!你只知道要大衣!就不知道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感情!」

  「你真愛我就不會把我買大衣的錢去買花瓶!」

  「我完全是為了你才買花瓶!」他大叫:「你這個充滿了虛榮的女人!你不懂得珍惜愛情,你只懂得珍惜大衣!」

  「我虛榮!我愛虛榮就不嫁給你!」被刺傷的她陷進了狂怒之中:「你有多少的錢,來滿足一個虛榮的女人!」

  「你嫌我窮是不是?嫌我窮為什麼要嫁給我?」另一個也被刺傷了。

  由此急轉直下,兩人都越吵越大聲,越說話越凶,說急了,都不由自主的去找一些最刺人的話來說,最後,他不假思索的冒出了一句:「我是鬼迷了心才選中你這個沒頭腦又俗不可耐的女人!你不懂得一點兒高雅的情操!」

  她嘴唇發白,憤怒得發抖,急切中,找不出適當的話來罵對方,於是,她在狂怒裡,順手拿了一樣東西,對著他砸過去,他一偏頭躲開了,那樣東西落在地下,立即破碎了。

  他們同時對地上的東西看去──那個石榴花瓶!一瞬間,兩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他們看到的,不是價值五百元的石榴花瓶,而是被砸碎了的愛情!她抬起頭來,痙攣的張著嘴,想解釋她並非有意砸碎這花瓶。但,他望也不望她一眼,就憤怒的衝出了大門,砰然一聲把門關上,留給她一個充滿恐懼、懊喪,和悲切的夜。

  這件事不久就過去了,第二天凌晨,他回到了家裡,發現她正蜷縮在床上痛哭。他們擁抱住,彼此自責,說了許多懊悔的話,流了許多淚,彼此發誓這將是他們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吵架──可是,那個碎了的花瓶一直橫亙在他們中間,他們原有的親密和信心已被破壞了。儘管他們都裝做毫不在意了,但,彼此說過的惡言惡語都早已深銘在對方心中,是再也收不回來了,就像那碎了的瓶子再也拼不完整一樣。

  「以後我們再也不許吵架,」她說。「假如我們一有爭執發生,對方只要說出『石榴花瓶』四個字,大家就必須閉嘴不許再吵了!好嗎?」

  「一言為定!」他說。

  任何事情,有了第一次,就避免不了第二次。沒多久,為了她收養了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病貓,弄得滿屋子都是跳蚤,他主張把小貓丟掉,她堅持不肯,而引起了第二次的吵架,她叫著說:「你沒有同情心,你是個冷血動物。」

  「你沒頭腦!標準的婦人之仁!」他叫:「弄得滿房子跳蚤,像什麼話?」

  「你連容一隻小貓的肚量都沒有!」

  「這不是肚量問題,這是衛生問題!」

  「我可以想辦法撲滅跳蚤,但決不趕走小貓!」

  「我告訴你,你如果堅持養這隻小髒貓,我就離開這棟房子!你在小貓和丈夫中選一樣!」

  「你毫無道理!」她憤怒的喊:「你走好了!我要定了小貓!我才不稀奇你,沒有情感、沒有同情心──」

  局勢又嚴重起來,緊張中,他突然一驚,好像看到了他們之間的前途!和許多怨偶一樣,由小爭執變成大爭執,由頻發的不愉快而造成最後的破裂,他悚然而驚,頓時喊出:

  「石榴花瓶!石榴花瓶!石榴花瓶!」

  她猛然住了嘴,張口結舌的望望他。然後,她含著淚,撲進了他的懷裡,顫慄的說:

  「我們真傻!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吵架了。」

  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她把那隻小貓放進一隻籃子裡,含著淚,無限淒然的走向門口。他趕過去,一把接住了那只籃子說:「不,我們把它養下來!」

  她望著他,有些詫異,然後她高興的攬住了他,叫著說:

  「哦,你真好!」

  這隻小貓終於還是被收養了下來,沒多久,跳蚤也被DDT粉所撲滅了。但,每次他看到這隻小貓,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就會爬上他的心頭。

  第三次的爭執忘了是怎麼發生的了,但它不但來臨了,而且還鬧得很厲害,他們有三天彼此不說話,直到她輕輕問了一句:「那家古董店能不能再賣給我們一次同樣的石榴花瓶?」

  他赧然的握住了她的手,又一次和解。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一次次的爭執接二連三來了,逐漸的,連「石溜花瓶」四字也不能獲得效果了,因為,在倔強之中,他們誰也不肯輕易開口說出這四個字,好像只要誰先說這四個字,就代表誰先道歉似的。於是,當爭吵越來越多的時候,「石榴花瓶」反而成了他們絕口不提的四個字。

  一年年的過去,他們成了一對最平常的夫妻,爭吵、打架、嘔氣、不說話──她摔東西,和鄰居們打麻將,整日家裡炊煙不舉。他尋芳於酒樓舞廳,徹夜不歸。他們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見了面,就彼此板著臉惡言相向,他們早已忘了初婚時的夢想,忘了那些甜蜜,更忘了「呢喃集」和數星星的夏夜。他再也找不到她款擺腰肢,用掃帚在地上畫弧度的嬌柔之態,她也看不到他欣賞和讚許的眼光。一切往日的事跡,早像被風吹散了的煙,一去無痕了。

  終於,在一次大爭吵之後,他們同意了暫時分居。

  這天,她收拾她的東西,預備到南部去,他坐在沙發裡抽煙,望著她毅然的整理行裝。五年夫婦生活,就這樣結束了,心裡不無感慨。她低著頭,默默的把抽屜裡的衣服放進小皮箱裡去,空氣沉悶而凝肅。

  忽然,「噹啷」一聲輕響,他吃了一驚,看到她從抽屜裡抱出的一包衣服裡落下了一包東西,用一條翠綠的紗巾包紮著。這聲響顯然也使她嚇了一跳,她俯身拾起這包東西,略一遲疑,就打開了紗巾,裡面卻赫然是那隻石榴花瓶的碎片!他從不知道她保留著這些碎片!這使他在驚異之餘,心佇立即掠過一陣酸楚和迷惘的感覺。往事依依,如在目前,他的眼睛模糊了。

  她也垂著頭,對這堆碎片發怔,好半天,室內一點聲音都沒有,兩人的目光都定定的停在那石榴花瓶的碎片上。好久之後,她顫巍巍的拿起一塊碎片,注視著破口之處,大大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淚光。

  他伸手碰碰她,她一驚,轉過淚眼迷離的眼睛望著他。他說:「為什麼留著這些碎片?」他的聲音出奇的溫柔。

  「那時候──」她輕輕的說:「我以為或者可以補起來。」

  他定定的望著她,忽然覺得像頭一次見到她時那樣緊張惶惑。他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說:

  「我以為,現在還可以補好。」

  「是嗎?」她懷疑的問。

  「一定的。」他說:「讓我們來把它補好,一個好的修補匠可以完成這份工作。然後,我們應該寫下『呢喃集』的第一章,我們可以叫這第一章做『石榴花瓶』。」

  她喊了一聲,縱身投進了他的懷裡。恍惚中,他們好像又回到新婚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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