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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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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姐,」他望著壁上的一張舊照片說:「你有沒有孩子?」 「沒有。」她也望了那張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輕,死於一次意外的車禍,帶走了她的歡樂和應該有的幸福。將近五年以來,她始終未能從那個打擊中振作起來,直到她又重拾畫筆,才算勉強有了幾分寄託。 「他很漂亮,」其軒望著那個男人說,絲毫沒有想避免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怎麼回事?他很年輕。」 「一次車禍。」她簡單的說,她不想再談這件事,她覺得面前這個男孩子有點太大膽。 「他把你的一半拖進墳墓裡去了!」他突然說。 她吃了一驚,於是,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憤怒。這年輕的孩子灼灼逼人的注視著她,在他那對聰明而漂亮的眼睛裡,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帶著的羞澀,這孩子身上有種危險的因素。 她挪開眼光,冷冷的說:「你未免交淺言深了!」 「我總是這樣,」他忽然站起身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態寥落了起來,那份羞澀又昇進他的眼睛中。「我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不管該不該說,對不起,李小姐。我想我還是告辭吧!這兒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張畫帶走嗎?」 看到他眼中驟然昇起的悵惘和懊喪,她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他到底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大孩子,她為什麼該對他無意的話生氣呢?於是,她微笑著拍了拍沙發說: 「不,再坐一坐!談談你的事!我這兒很少有朋友來,其實,我是很歡迎有人來談談的。」 他又坐了回去,歡快重新佈滿了他的臉。他靠在沙發中,懶散的伸長了腿,他的腿瘦而長,西服褲上的褶痕清楚可見。他笑笑說:「我的事?沒什麼好談。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到臺灣之後,父親的事業越來越發達,成了商業巨子,於是,家裡的人口就越來越增加──」他抬起眼睛來,對她微笑。 「增加的人包括酒女、舞女、妓女,也有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像我那個六姨──反正,家裡成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後,就只有分開住,大公館,小公館──哼,就這麼一回事。」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有兩個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父親連正眼都不看她們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認為我的血統最可靠吧!」他揚揚眉,無奈的笑笑。 如苹注視著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的旋轉,眼睛茫然的注視著杯子裡的液體,看起來有種近乎成熟的寥落,這神情使她心動。她換了一個話題: 「你該有女朋友了吧?」 他望望她。「拜託你!」 「真的沒有嗎?」她搖搖頭,「我可不信。」 「唉!」他嘆口氣,坐正了身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轉。「是有一個,在師大念書。」 「那不是很好嗎?」她不能瞭解他那聲嘆息。 「很好?」他皺皺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要吵架。她的脾氣壞透了,她總想控制我,動不動就莫名其妙的生氣,結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李小姐,」他望著她:「告訴我一點女孩子的心理。」 「女孩子的心理?」她為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個女孩子就有一個的心理,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的生氣,大概因為她恐怕會失去你,她想把握住你,同時,也探測一下你對她的情感的深度。」 「用生氣來探測嗎?我認為這是個笨方法!」 「在戀愛中的男女,都是很苯的。」她微笑而深思的說。「不過,我猜想她是很愛你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衡量她的話中的真實性。 她又問:「你父親知道你的女朋友嗎?」 「噢,他知道,他正在促成這件事。他認為她可以做一個好妻子。我父親對我說:娶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至於還想要其他的女人,就只需要荷包充實就行了。」 「唔,」她皺皺眉:「你父親是個危險的人物!」 「也是個能幹的人物,因為他太能幹,我就顯得太無能了。什麼都有人給你計劃好。讀書、做事,沒有一件需要你自己操心,他全安排好了,這總使我感到自己是個受人操縱的小木偶。老實說,我不喜歡這份生活,我常常找不到我自己,好像這個『我』根本不存在!我只看得到那個隨人擺佈的葉其軒──我父親的兒子!但是,不是『我』!你瞭解嗎?」 她默默的點頭,她更喜歡這個男孩子了。 「就拿我那個女朋友來說吧,她名叫雪琪,事實上,根本就是我父親先看上了她,她是我父親手下一個人的女兒,我父親已選定她做兒媳婦,於是,他再安排許多巧合讓我和雪琪認識,又極力慫恿我追她。雖然,雪琪確實很可愛,但我一想到這是我父親安排的,我就對她索然無味了。我沒法做任何一件獨立的事──包括戀愛!」 如苹看看這鬱憤的男孩子,就是這樣,父母為子女安排得太多,子女不會滿意。安排得太少,子女也不會滿意。人生就是這樣。有的人要「獨立」,有的人又要「依賴」,世界是麻煩的。其軒的茶杯喝乾了,她為他再斟上一杯,他們談得很晚,當牆上的掛鐘敲十一下的時候,他從椅子裡直跳了起來。 「哦,怎麼搞的?不知不覺待了這麼久!」他起身告辭,笑得十分愉快。「今晚真好!我很難得這樣暢所欲言的和人談話!李小姐,你是個最好的談話對象,因為你說得少,聽得多。你不認為我很討厭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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