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匆匆,太匆匆 | 上頁 下頁
一〇


  這天是星期天,難得的,不管上夜校還是上日校的人,全體放假,於是,不約而同的,大家都聚集到韓青的小屋裡來了。徐業平帶著方克梅,吳天威還是打光杆,徐業平那正念新埔工專,剛滿十八歲的弟弟徐業偉也帶著個小女友來了。徐業偉和他哥哥一樣,會玩,會鬧,會瘋,會笑,渾身充滿了用不完的活力。他還是個運動好手,肌肉結實,田徑場上,拿過不少獎牌獎盃。游泳池裡,不論蛙式、自由式、仰式——都得過冠軍。他自己總說:

  「我前輩子一定是條魚,投胎人間的。因為沒有人比我更愛水,更愛海。」其實,徐業偉的優點還很多,他能唱,能彈吉他,還會打鼓。這天,徐業偉不但帶來了他的小女友,還帶來了一面手鼓。徐業偉介紹他的女友,只是簡單的一句話:

  「叫她丁香。」

  「姓丁名香嗎?」袁嘉佩好奇地問。「這名字取得真不錯!」

  「不是!」徐業偉敲著他的手鼓,發出很有節奏的「砰砰,砰砰砰!」的聲音,像海浪敲擊著岩石的音籟。「她既不姓丁,也不叫香,只因為她長得嬌嬌小小,我就叫她丁香,你們大家也叫她丁香就對了!」丁香真的很嬌小,身高大約才只有一五五公分左右,站在又高又壯的徐業偉身邊,真像個小香扇墜兒。

  丁香,這綽號取得也很能達意。她並不很美,但是好愛笑,笑起來又好甜好甜,她的聲音清脆輕柔,像風鈴敲起來的叮噹聲響。她好年輕,大概只有十六、七歲。可是,她對徐業偉已經毫無避諱,就像小鳥依人般依偎著他,用崇拜的眼光看他,當他打鼓時,為他擦汗,當他高歌時,為他鼓掌,當他長篇大論時,為他當聽眾。

  韓青有些羡慕他們。雖然,他也一度想過,現在這代的年輕人都太早熟了,也太隨便了,男女關係都開始得太早了。於是,他們生命裡往往會失去一段時間——少年期。像他自己,好像就沒有少年期。他是從童年直接跳進青年期的。他的少年時代,全在功課書本的壓力下渡過了。

  至於他的童年,不,他也幾乎沒有童年——搖搖頭,他狠命搖掉了一些回憶,定睛看徐業偉和丁香,他們親呢著,徐業偉揉著丁香的一頭短髮,把它揉得亂蓬蓬的,丁香只是笑,笑著躲他,也笑著不躲他。唉!他們是兩個孩子,兩個不知人間憂苦的孩子!至於自己呢?他悄眼看袁嘉佩,正好袁嘉佩也悄眼看他,兩人目光一接觸,他的心陡然一跳,噢,鴕鴕!他心中低喚,我何來自己,我的自己已經纏繞到你身上去了。

  鴕鴕會有同感嗎?他再不敢這樣想了。自從鴕鴕坦白談過「接吻」的感覺之後,他再也不敢去「自作多情」了。許多時候,他都認為不太瞭解她,她像個可愛的小謎語,永遠誘惑他去解它,也永遠解不透它。像現在,當徐業偉和丁香親熱著,當方克梅和徐業平也互摟著腰肢,快樂的依偎著。——鴕鴕卻離他好遠,她站在一邊,笑著,看著,欣賞著——她眼底有每一個人,包括乖僻的吳天威,包括被他們的笑鬧聲引來而加入的隔壁鄰居吉他王。

  是的,吉他王一來,房裡更熱鬧了。

  他們湊出錢來,買了一些啤酒(怎麼搞的,那時大家都窮得慘兮兮),女孩子們喝香起士。他們高談闊論過,辯論過,大家都損吳天威,因為他總交不上女朋友,吳天威幹了一罐啤酒,大發豪語:「總有一天,我會把我的女朋友帶到你們面前來,讓你們都嚇一跳!」

  「怎麼?」徐業偉挑著眉說:「是個母夜叉啊?否則怎會把我們嚇一跳?」大家哄然大笑著,徐業偉一面笑,還一面「砰砰砰,砰砰砰」的擊鼓助興,丁香笑得滾到了徐業偉懷裡,方克梅忘形的吻了徐業平的面頰,徐業平捉住她的下巴,在她嘴上狠狠的親了一下。

  徐業偉瘋狂鼓掌,大喊安可。哇,這瘋瘋癲癲的徐家兄弟。然後,吉他王開始彈吉他,徐業平不甘寂寞,也把韓青那把生銹的破吉他拿起來,他們合奏起來,多美妙的音樂啊!他們奏著一些校園民歌,徐業偉打著鼓,他們唱起來了。他們唱「如果」:

  「如果你是朝露,我願是那小草,
  如果你是那片雲,我願是那小雨,
  如果你是那海,我願是那沙灘——」

  他們又唱「下著小雨的湖畔」,特別強調的大唱其中最可愛的兩句:

  「雖然我倆未曾許下過諾言,真情永遠不變——」

  唱這兩句時,方克梅和徐業平癡癡相望,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小丁香把腦袋靠在徐業偉的肩上,一臉的陶醉與幸福。韓青和袁嘉佩坐在地板上,他悄悄伸手去握她的手,她面頰紅潤著,被歡樂感染了,她笑著,一任他握緊握緊握緊她的手。噢,謝謝你!他心中低語:謝謝你讓我握你的手,謝謝你坐在我身邊,謝謝你的存在,謝謝你的一切。鴕鴕,謝謝你。他們繼續唱著,唱「蘭花草」,唱「捉泥鰍」,唱「小溪」:

  「別問我來自何方,別問我流向何處;
  你有你的前途,我有我的歸路——」

  這支歌不太好,他們又唱別的了,唱「橄欖樹」,唱「讓我們看雲去」。最後,他們都有了酒意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大唱特唱起一支歌來:

  「匆匆,太匆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昨夜星辰昨夜風!
  匆匆,太匆匆,
  春歸何處無人問,夏去秋來又到冬!
  匆匆,太匆匆,
  年華不為少年留,我歌我笑如夢中!
  匆匆,太匆匆,
  潮來潮去無休止,轉眼幾度夕陽紅!
  匆匆,太匆匆,
  我欲乘風飛去,伸手抓住匆匆!
  匆匆,太匆匆,
  我欲向前飛奔,雙手挽住匆匆!
  匆匆,太匆匆,
  我欲望空呐喊,高聲留住匆匆!
  匆匆,別太匆匆!匆匆,別太匆匆!」

  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嗎?是知道今天不會為明天留住嗎?是預感將來的茫然,是對未來的難以信任嗎?他們唱得有些傷感起來了。韓青緊握著鴕鴕的手,眼眶莫名其妙的濕了。他心裡只在重複著那歌詞的最後兩句:

  「匆匆,別太匆匆!匆匆,別太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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