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匆匆,太匆匆 | 上頁 下頁


  「噢!」她笑了,伸手摸著那露珠。「我生下來就有這麼個小東西,湖北話,叫這種東西是鴕鴕,所有圓圓的鼓出來的東西都叫鴕鴕,所以,我小時候,祖父祖母都叫我鴕鴕。」

  「鴕鴕?」他幾乎是虔誠的看著她,虔誠的重複著這兩個音。「怎麼寫?」

  「隨你怎麼寫,鴕,一個發音而已。」

  「鴕鴕。」他念著,她的乳名。「鴕鴕。」他再念著,只有她有的特徵。「鴕鴕。」他第三次念,越念越順口。「鴕鴕。」他重複了第四次。「你幹什麼?」她笑著說:「一直鴕鴕啊鴕鴕的。」

  「我喜歡這兩個字,」他由衷的說,驚歎著。「我喜歡你的耳垂,我喜歡只有你才有的這樣東西——鴕鴕。啊!」他長歎,吸了口氣。「我喜歡你,鴕鴕。」

  他把嘴唇蓋在她的耳垂上,熱氣吹進了她的耳鼓,她輕輕顫動,軟軟的耳垂接觸著他軟軟的嘴唇,她驚悸著,渾身軟綿綿的。他的唇從她的耳垂滑過去,滑過去,滑過她平滑光潔的面頰,落在她那濕潤、溫熱、柔軟的嘴唇上。

  從沒有一個時刻他如此震動,從沒有一個時刻他如此天旋地轉,在他生命中,這絕不是他的初吻,是不是她的,他不敢問,也不想知道,但,生平第一次,他這樣沉入一個甜蜜醉人的深井裡,簡直不知自身之存在。哦,鴕鴕!鴕鴕!他心中只是輾轉低呼著這名字。擁她於懷,擁一個世界於懷。一個世界上只是一個名字——鴕鴕。(湖北話,它代表的意思是「小東西」。)

  「小東西」,這小東西將屬於他。他輾轉輕吻著那濕熱的唇。鴕鴕,一個小東西。一粒沙裡能看世界,一朵野花裡能見天國,在掌中盛住無限,一剎那就是永恆!哦,鴕鴕,她是他的無限,她是他的世界,她是他的天國,她是他的永恆。

  §第四章

  韓青始終不能忘懷和鴕鴕初吻時,那種天地俱變,山河震動,世界全消,時間停駐的感覺。這感覺如此強烈,如此帶著巨大的震撼力,是讓他自己都感到驚奇的。原來小說家筆下的「吻」是真的!原來「一吻定江山」也是真的!有好些天,他陶醉在這初吻的激情裡。

  可是,當有一天他問她,她對那初吻的感覺如何時,她卻睜大了她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率的,毫不保留的說:「你要聽真話還是聽假話?」廢話!韓青心想。他最怕袁嘉佩說這種話,這表示那答案並不見得好聽。「當然要聽真的!」他也答了句廢話。

  「那麼,我告訴你。」她歪著頭回憶了一下,那模樣又可愛又嫵媚又溫柔又動人。那樣子就恨不得讓人再吻她一下,可是,當時他們正走在大街上,他總不便於在大庭廣眾下吻她吧!她把目光從人潮中拉回來,落在他臉上,她的面容很正經,很誠實。「你吻我耳朵的時候,我只覺得好癢好癢,除了好癢,什麼感覺都沒有。等你吻到我嘴唇時——嗯,別生氣,是你要問的哦——我有一剎那沒什麼思想,然後,我心裡就喊了句:糟糕!怎麼被他吻去了!糟糕!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糟糕,怎麼不覺得romantic?糟糕!被他吻去了是不是就表示我以後就該只屬於他一個人了?——」

  「停!」他叫停。心裡是打翻了一百二十種調味瓶,簡直不是滋味到了極點。世界上還能有更掃興的事嗎?當你正吻得昏天黑地,靈魂兒飛入雲霄的當兒,對方心裡想的是一連串的「糟糕」。他望著她,她臉上那片坦蕩蕩的真實使他更加洩氣,鴕鴕,你為什麼不撒一點小謊,讓對方心裡好受一點呢?鴕鴕,你這個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小東西!

  袁嘉佩看看他,他們在西門町的人潮裡逛著,他心裡生著悶氣,不想表現出來,失意的感覺比生氣多。他在想,他以後不會再吻她,除非他有把握她能和他進入同一境界的時候。鴕鴕,一個「小東西」而已,怎麼會讓他這樣神魂失據,不可自拔!「哎喲!糟糕!」她忽然叫了一聲,用手捂著耳朵。

  「怎麼了?」他嚇了一跳,盯著她,她臉色有些兒怪異,眼睛直直的。「我的耳朵又癢了!」她笑起來,說。

  「這可與我無關吧?」他瞪她:「我碰都沒碰你!」

  「你難道沒聽說過,當有人心裡在罵你的時候,你的耳朵就會癢?」

  「嗯,哼,哈!」他一連用了三個虛字。「我只聽說,如果有人正想念著你的時候,你的耳朵就會癢。」

  「是嗎?」她笑著。「是的。」他也笑著。

  她快活的揚揚頭,用手掠掠頭髮,那姿態好瀟灑。她第一次主動把手臂插進他手腕中,與他挽臂而行,就這樣一個小動作,居然也讓韓青一陣心跳。

  幾天後,他買了一張小卡片,卡片正面畫著個抱著朵小花的熊寶寶,豎著耳朵直搖頭。卡片上的大字印著:

  「最近耳朵可曾癢癢?」下麵印了行小字:

  「有個人正惦記著你呢!」

  他在小卡片後面寫了幾句話:

  「鴕鴕:
  耳朵近日作怪,癢得發奇,想必是你。今夜又癢,跑出去買了此卡,稍好。
  青」

  他把卡片寄給了她。他沒想到,以後,耳朵癢癢變成了他們彼此取笑,彼此安慰,彼此表達情衷的一種方式。而且,也在他們後來的感情生涯中,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十一月底,天氣很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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