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 上頁 下頁
八九


  「我——」嘉齡囁嚅著。「我還有合同和一些債務。」

  「放心吧,都已經幫你弄清楚了。」

  「還有——我的衣服。」她想轉身去取衣服。

  「別管它了!」紀遠說:「你還會有新的衣服,舊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埋葬了。」就這樣,他們上了計程車。

  「我墮落過,曾經有個孩子,害小兒麻痹症死了。」嘉齡輕輕的說,急於想托出自己最壞的一面。

  「我都知道,」紀遠打斷了她,事實上他並不知道,但他也不想知道。「可是,現在都過去了。」伸頭看看車窗外的天空,高漠的穹蒼裡,幾點寒星在閃耀著。他微笑的說:「明天會有太陽。」

  車子發動了,向臺北的方向疾馳而去。

  故事寫到這裡,應該可以結束了。不過,把時間延後半年,在紀家,還有一個小小的插曲。

  這是星期天,一清早,嘉齡就知道家裡要招待客人吃午飯。早上,是可欣和嘉齡兩個人一起上的菜場,她們買了一條活的鯉魚,又買了螃蟹和海參。回到家裡,可欣親自下廚,指導阿菊如何如何下鍋。小辮子忙著把四個孩子打扮得整整齊齊,真真念念都是一頭長髮,系著大蝴蝶結,小威小武穿上白襯衫、西服褲,神氣活現。紀遠也失去一向的鎮靜,不時在房裡繞出繞進。

  到十點多鐘,紀遠出去了。十一點鐘,他打了個電話給可欣,可欣聽完只是笑,雅真坐在一邊,也望著可欣微笑,彷佛他們都有種默契和瞭解。到十一點半,紀遠和客人都沒來,可欣突然想起忘了買點花來插瓶,似乎花是必不可少的。她對嘉齡說:「嘉齡,去幫我買一束花來,到花店去買,要幾朵百合,幾朵鬱金香,和幾朵黃玫瑰。」

  嘉齡去了,一連跑了好幾家花店,都買不到鬱金香,使她懷疑可欣是故意要調走她的,最後,她總算在中山北路一家花店裡買到了兩朵鬱金香。拿著花回到家裡,一走進門就覺得家中的氣氛有些不對,彌漫著一層看不見的喜悅和興奮。她才跨進客廳,迎面有個男人站在那兒,因為她高舉著花束,那男人顯然誤會了她那把花的意義,他順手接過了花,對她溫柔而誠懇的微笑著:「嘉齡,謝謝你。」他輕聲的說。

  嘉齡愣住了,張大了眼睛,她瞪視著面前這個男人,那熟悉的微笑,那熟悉的瘦長身材,那熟悉的一字眉!她張開嘴,半晌,才歡呼的叫:「是你!胡——胡——糊塗鬼!」

  一屋子都爆發了歡笑。大家欣然入席,彼此舉杯祝福。安排這次見面,使紀遠和可欣大費苦心,蒙在鼓裡的嘉齡這時才知道胡如葦是上午十時半剛抵達松出機場的。他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回國來當副教授。比起以前,他看來穩重而成熟了。

  「如葦,」可欣望著他:「為什麼一直沒結婚?」

  「我還在等待。」胡如葦輕聲的說,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飯後,大家聚在客廳裡,歡笑是無止無休的,許多故事都發生了,過去了。屬於以前的已再抓不回來,屬於未來的還可以創造。大家笑著談著,但是,當話題不期而然的轉到嘉文和湘怡身上時,大家就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只有花園裡面小辮子正在教孩子們唱一支歌,歌名是「航行」,歌聲裡充滿歡樂和喜悅:「前進複前進,大家靠在手,重視掌舵人,堅強意不苟——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無涯終可至,南北或西東——」

  「一支很好的歌,」紀遠打破了沉默。「或者人生是一條船,有著漫長而疲倦的航行,但是,『意志』是自己的舵手,航行的方向,只在於舵手的穩定與否而已。」

  或者是的。全房間沒有人答話,每人都陷在自己的思想裡。人生是一條船,怎樣的船?怎樣的航行?怎樣的方向?何處是港口和邊岸?何時能停泊和休息?——有許許多多人生的問題,都不是任何人所能答覆的。

  孩子們的歌聲依然在繼續著:「步伐我既整,舵也掌得穩,行程要有方,涉險要能忍——」

  (全書完)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五日於臺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