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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她姓杜,我們就叫她銀妮小姐。」經理說:「她是被高雄××舞廳介紹來的,我們和她簽了一年合同。」

  「合同滿了沒有?」

  「我知道了,」經理自作聰明的說:「你想請她去唱歌,是嗎?合同還沒滿,錢倒都給她預支光了,我並不反對和她解除合同,只是她得先償還欠的錢。」

  「一共欠了多少?」

  「一概一萬元左右,要查一查才知道。」

  紀遠掏出了支票簿,說:「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據找出來嗎?我要馬上帶她走,我希望沒有什麼牽纏。」

  「呃,」經理呆住了。「那——那不大好辦,她這樣一走,臨時沒人接替——」

  「在她借款之外,我另外賠償你五千元,怎樣?」

  經理錯愕的望著紀遠,不知道這是那兒跑來的「大頭」?對於銀妮,他們早就不滿了,既不肯跟客人周旋,又不肯暴露色相,死死板板的唱她那幾個「藝術歌曲」,天知道,到這兒來的客人還有什麼藝術的?再加上她那份壞脾氣,動不動就砸東西罵人。假若不是因為她欠了太多的錢,他們早就要請她走路了。現在,忽然從天上掉下來這樣一個人,願意為銀妮清償債務,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基於江湖義氣,他又躊躇著說了句:「這位小姐並不是很好惹的,紀先生和她交情很深嗎?」

  「你放心吧!」紀遠微笑的說。

  經理進去了。這兒,紀遠再燃上一支煙,望著舞池中的人影。一支舞曲結束,燈光忽然亮了起來,紀遠本能的一震,嘉齡出來了!嘉齡,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紀遠依舊認得出來。

  她不再是往日的那個小女孩了,紀遠帶著沉痛的心情,望著她那張脂粉堆積著的臉龐。才二十八歲,應該也不會如此憔悴呀!脂粉掩飾不住她的蒼白,那職業化的笑容裡,每個笑痕中彷佛都擠得出淚水來。一件敞胸的黑色洋裝裹著她,那裸露的肩頭應該不勝寒冷,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怪不得經理說她不受歡迎,青春似乎對她特別吝嗇,那張當年煥發的臉龐已換上了疲倦和蒼涼,看不出絲毫的光彩。

  對滿座的客人機械化的點了個頭,她開始唱一支《綠島小夜曲》。她什麼都變了,只有歌喉依然圓潤動聽,婉轉輕柔。紀遠不禁聽得呆住了。

  一曲既終,場子裡響起幾聲疏疏落落的掌聲,不給人讚美的感覺,倒帶著點諷刺的意味。經理走到紀遠的身邊,把嘉齡的合同和借據交給他,說:「她還要唱一支歌,讓她唱完吧!」

  紀遠點了點頭,大略的看看那些資料,就簽了一張數字很可觀的支票給經理,說:「我希望不再有什麼麻煩。」

  「哦,當然,當然,紀老闆。」經理一迭連聲的答應,把紀遠不知當作那家新開夜總會的老闆了。

  嘉齡又開始唱起一支歌來,紀遠忍不住的大大震動了一下,那是一支熟悉的歌,他第一次聽到它是在杜家的客廳裡,也是嘉齡唱出來的。那時杜宅賓客盈門,觥籌交錯,嘉齡尚不解人間哀愁,用天真的神情,唱出這支歌曲。和今日置身舞廳,蒼涼的吐出那一個個的字,有多大的不同!他屏息斂氣,聽著嘉齡哀婉的歌聲:

  「有一條小小的船,飄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
  船兒美麗,夢兒旖旎,穿過海洋,渡過河川,來來往往無牽絆。
  春去秋來,時光荏苒,憧憬已渺,夢兒已殘,美麗的小船,不復昔日的光輝燦爛!
  經過風暴,涉過險灘,盛滿時光,載滿苦難,何時才能卸下這沉沉重擔?
  經年累月,飄泊流連,白日苦短,夜來苦寒,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憧憬已渺,夢兒已殘,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歌聲結束,嘉齡低低的彎下腰來,對聽眾們鞠了一躬。轉過身子,她迅速的走向後臺。

  紀遠拋下了站在一邊的舞廳經理,也向後臺走去,倉卒中,他似乎還聽到經理在討好的說:「這是她最愛唱的一支歌,非常——非常藝術!」

  紀遠來到後臺,正趕上嘉齡從前面退下來,她低垂著頭,顯得不勝疲倦。紀遠迎了過去,在她的意識還沒有回復以前,他已經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了她,遮住了那可憐兮兮的肩膀。他輕聲的說:「你累了,嘉齡,我來接你回去。你該到一個港灣裡,好好的避避風浪了。」

  嘉齡愕然的抬起眼睛來,一看到紀遠,她什麼都明白了。她曾在報上看到紀遠和可欣找尋她的啟事,儘管那啟事無比的吸引她,她卻沒有勇氣把這有著罪惡和墮落的痕跡的身子,帶到紀遠和可欣的面前。這麼多年來,她掙扎過,奮鬥過,墮落過——一直在聲色場中打轉。現在,她是真的疲倦了。瞪視著紀遠,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眼睛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朦朧——淚珠滑下了她的面頰,新的淚珠又湧了上來。

  紀遠的胳膊繞住了她的肩頭,擁著她,他說:「讓我們回去吧,叫一輛計程車直回臺北,四小時以後,我們就可以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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