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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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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們曾經希望下一輩聯婚,但是失敗了,」杜沂的舌頭忽然靈活起來,許多話不經思索的從他舌尖源源滾出:「我剛剛才想起來,我們希望下一輩聯婚,不外乎因為我們自己的失意,多年以前,我們雖沒有私訂終身,也總是心有靈犀。那麼,我們何不現在來完成以前的願望呢?」 雅真驚愕的張大了眼睛。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我在問你,你肯不肯嫁給我?」 雅真呆住了,張嘴結舌,她無言以答。 「我們都經過許多變故和一大段人生,生命裡最美好的那一段時間已經糊裡糊塗的度過去了,現在,兒女都已長成,也都獲得他們自己的幸福和歸宿,剩下我們這對老人,為什麼不結合起來享受剩餘的一些時光呢?」杜沂滔滔不絕的說。 「我──我──」雅真語無倫次:「我不知道,你──你使我太意外,我不能決定──」 「但是,雅真,這麼些年來,我並沒有忘記你。」 「我知道,」眼淚昇進雅真的眼眶中,她的視線模糊了。「我都知道。沒有什麼安慰能比你這幾句話更大,尤其,在我頭髮都白了的時候,再聽到你這樣說。不過,關於你的提議,我必須要好好的想一想,這並不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我要顧及兒女的看法和想法──」 「你為兒女已經想得太多了,雅真。」杜沂打斷了她。「以前,你要為父母著想,現在,你要為兒女著想,你身上背負的『責任』未免太多了!」 「人生就是這樣,不是嗎?」雅真淒涼的微笑著。「每個人生下地來,就背負著責任,生命的本身,也就是責任。對自己,對別人,對社會。像一條船,當你死亡之前,必須不斷的航行。」 「你應該駛進港口去休息了。」杜沂語重心長的說。 「或者還沒有到休息的時候,或者你不會知道什麼地方是港口。」雅真輕輕的說:「不過,我會考慮你的提議,請你給我一點時間。」 杜沂深深的望著她。「我會等,雅真。我的提議永遠生效,假如你現在拒絕了我,你到國外去之後,我的提議依舊存在,你隨時可以給我答覆。」 「噢,杜沂。」雅真低喚,好多年來,這個名字沒有這樣親切的從她嘴裡吐出來過了。「我會給你一個答覆。」 「不要太久,我們都沒有太長久的時間可以用來等待。」 「我知道。」她輕輕的點著頭,眼睛深沉而清幽。 一窗夕陽,映紅了天與地。 ▼第十九章 一段緊張而忙碌的日子,簽證、護照、防疫針、黃皮書──數不清的手續,再加上整理行裝、把房子辦清移交、取出銀行有限的存款、訂船位──忙不勝忙。最後,總算什麼都弄好了,船票也已買妥,再有一星期就要成行。雅真在整個籌備工作中,都反常的沉默,可欣並不知道杜沂的拜訪和求婚,只以為母親對於遠渡重洋,到一個陌生的國度中去有些不安,對臺灣也充滿離愁彆緒,所以顯得那樣心事重重和鬱鬱寡歡。在整理東西的時候,可欣不只一次的對雅真說: 「媽,您別難過,不出三年,我們一定會回來的,我希望紀遠能一面工作一面讀書,三年後回臺灣來做事,沒有一個地方,會比和自己同胞生活在一起更舒服。」 雅真只是笑笑,用一種複雜的眼光注視著可欣。於是,一切手續按部就班的辦了下去,三份簽證,三份護照,三份黃皮書,一直到訂船位的前一天,雅真才突然說: 「慢一點訂船票吧!」 「怎麼?」可欣狐疑的望著雅真。 「沒有什麼,我──我只是想──想──」雅真有些期期艾艾,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整話:「或者,我不一定要跟你們一起去。」 「媽,你這是怎麼了嗎?」可欣說,凝視著母親:「沒有你,你讓我到美國去怎麼會快樂?已經手續都辦好了,你又要變卦了!」 雅真把可欣拉到身邊來,仔細的、深深的,望著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含蓄的說: 「可欣,你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媽媽,」可欣驚疑的眼光揉進了悲哀。「你真這樣認為嗎?我以為──在母親的心目裡,孩子是永遠長不大的。而且,成長是一種悲哀,但願你覺得我永遠需要你。」 「事實上你已不再需要了,你和紀遠加起來的力量比我強。」 「媽,」紀遠走了過來,他高大的身子遮去了燈光,罩在雅真身上的影子顯得巍然和龐大,但他的眼光柔和得像個孩童,又堅定得像個主宰者。「您要和我們一起去,我保證您不會因為和我們一起去了而後悔。同時,您瞭解可欣,堅強和脆弱常常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可欣是離不開您的,對不對?這並不屬於成長的問題,而是感情上和精神上的。」 這就是定論,雅真沒有再提出異議,船票買定了。然後,是一連串的辭行和餞行。雅真默默的結束臺北的一切,不管結束得了與結束不了的。她給了杜沂一封短簡,算是她的答覆: 「沂: 『船』票已經買好了,我勢必『航行』。有一天,我會停泊,希望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那港灣依舊安全可靠的屹立著。那麼多年已經過去了,我們不在乎再等幾年,你說過你會等待,我也必定會倦航歸來!謝謝你的提議(使我激動),原諒我的怯懦(使你惆悵)。我承認自己沒有勇氣接受你的提議,你不知道我多高興發現這麼多年來,我還活在你的心裡,我希望能活得更長久一些。而婚姻二字,誰也無法料定它是一段愛情的喜劇的結束,還是悲劇的開始。何況,我們之間,還有兒女的恩怨牽纏,原諒我選擇了女兒,只因為我是母親! 等著吧,我會回來的。 祝福你! 雅真」 杜沂回了她一個更短的小簡: 「雅真: 很多人把一生的生命都浪費在等待裡,但願我不『浪費』!我挽回不了逝去的時光,也預支不了未來的時光,只好『等』現在成為過去,讓未來的夢得以實現!我尊重你是個母親,也尊重你的意見。你會發現港灣堅如磐石,但求小船別飄泊得太久! 或者我會去送行,或者不會,我還沒決定。 等你。也同樣祝福你! 杜沂」 一段飄若游絲的戀情,從二十幾年前開始,就是這樣若斷若續,到現在,又延宕了下去。或者,「等待」比真正的「獲得」更美,因為前者有憧憬和夢想,後者卻只有真實。而真實往往和憧憬差上十萬八千里,又失去了那種朦朧的美和神秘感。雅真把信鎖進了箱子,把杜沂那份感情也收進了箱子,飄洋過海,它將跟著她航行,也跟著她返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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