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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怕你忘了呀!」可欣說著,向門口走去。跨出房門,才又笑著回頭拋下了一句:「明天見!」

  醫院外面,細雨綿綿密密的灑著,空氣冷而凝重,街道在雨的洗滌下閃著亮光。暮色已經很濃,和濛濛的雨霧揉在一起。紀遠和可欣沿著人行道,並肩向前面慢慢的走著。可欣有一把小小的黑色雨傘,紀遠幫她拿著,雨傘偏向了可欣,他那寬闊的肩頭,有一邊仍然浴在雨霧裡。

  路很長,也很靜。他們默默的邁著步子,誰都沒有叫車的意思。雨滴在傘面上聚集,從傘沿上滾落,紛紛亂亂的迸跳,跌碎。紀遠一隻手握著傘,一隻手插在夾克的口袋裡,嘴唇閉得很緊,眼睛定定的望著前方被雨霧封鎖的街道,像在沉思著什麼特別深奧而難解的問題。

  「我和他從小就認識。」可欣突然開了口,聲音是輕輕的、柔柔的、不慌不忙的,彷佛想尋回一點什麼。「據說,我母親未嫁之前,家裡非常富有,而嘉文的父親卻落魄不堪。我的外祖父收留了杜伯伯,給他受了教育,以後,他離開我外祖父的家,到上海去了。他在上海捲進了金融界,事業非常順利,我外祖父卻在幾次金礦的投資中破了產,母親嫁給父親之後,生活更苦不堪言。等外祖父逝世,杜伯伯就寫信給我父親,要我們從北平到上海去,他可以幫我父親找到工作,我們去了,那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嘉文——我四歲,他六歲。」

  雨無邊無際的灑著,輕飄飄的,冷幽幽的。

  「到上海之後,我們毗屋而居,我和嘉文成天在一塊兒玩,扮家家、跳繩、踢毽子——杜伯伯常常含笑望著我們,對爸爸說:『我們結成親家吧!看他們不是標準的一對嗎?』那時,爸爸在上海x大當講師,我們的生活仍然很苦,杜伯伯時常接濟我們。」她垂下眼睛,望著地上水光中的倒影,繼續說下去。

  「抗日戰爭爆發,我們和杜伯伯一起遷往重慶,所有的旅費,也全是杜家資助。爸爸是個糊糊塗塗的書呆子,不大注意這些事情,媽媽總是于心不安。嘉文從小就死去了母親,媽媽常把他當自己兒子一般,攬在懷裡說:『嘉文,給我作女婿吧!也等於是我的孩子了!』也常常對我說:『可欣,好好和嘉文一起玩,一起作功課,我把你給杜家做媳婦吧!』於是我和嘉文背著人,總是親親熱熱的,像一對小情侶。在我心裡,很小就知道這件事實,我終將屬於嘉文。」

  紀遠的眼睛更深沉的注視著前方,默然的不發一語。

  「由重慶而臺灣,我們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爸爸的事業有了發展,和杜伯伯卻反而疏遠了,但是,我和嘉文沒有疏遠。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的感情也一塊兒增長。他有了任何煩惱的事情,必定先跑來告訴我,我也一樣。在我十六歲那年的夏天,他就偷偷的吻過我,那是個美麗的黃昏——」她微笑了起來,笑容裡竟莫名其妙的帶著抹近乎淒涼的無奈。

  「是的,那是個美麗的黃昏,在他家的長廊下,他偷偷的吻我。我們緊張得牙齒碰了牙齒,誰都不知道接吻是怎麼回事。但,卻讓我臉紅心跳了好幾天,我們悄悄的勾了小指頭,發誓非卿不娶,非君莫嫁,他把棕櫚樹的葉子撕開,編成一枚小戒指送給我,告訴我,他用這枚小戒指,圈定了我的終身。」一段小小的停頓,接著是她的一聲歎息——不知為何而發,滿足?愉快?無可奈何?她的聲音又輕柔的響了起來。

  「爸爸死了,杜伯伯代為料理喪事。可是,爸爸死後,媽媽就不大和杜伯伯來往了。據我猜想,杜伯伯和媽媽之間,一定有過一段不成型的往事——」她又笑了。「所謂不成型,就是根本說不出所以然來的那種感情。不過,媽媽卻很急於要讓我和嘉文的感情『成型』。」她深吸了口氣。

  「我們不讓媽媽多操心,我心裡從沒有過第二個男人,嘉文心裡也從沒有過第二個女人。我們自然而然的接近,自然而然的愛慕,自然而然的相戀。」

  雨大了些,掃在傘面上,發出細碎的輕響。街邊的一盞路燈突然亮了,接著,所有的路燈都大放光明。黃澄澄的光在柏油路面的積水中蕩漾。

  「嘉文的感情深摯細密,帶著幾分依賴性,這和他自幼喪母有關。我常常為自己慶倖,因為嘉文在感情上不是多變的,他專一而固執,有時,我甚至覺得他需要我的保護。他一直是個被寵愛著的孩子,所以他不能忍受絲毫的傷害。我記得,在我們小的時候,如果我對他有點惡作劇的行為,他都會傷心好幾天。有一次,我們一起在花園裡玩——」

  她忽然住了嘴,抬起頭來注視著紀遠,像從一個夢中醒來一樣,臉上佈滿了迷惘和錯愕,訥訥的說:「我一直談這些,你會不會覺得討厭?覺得不耐和沒興趣?」

  「並不,」紀遠走出醫院之後,這還是第一次開口,他的視線從遙遠的雨霧裡收回來了,靜靜的盯著她。「但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為什麼?」

  「為什麼?」可欣機械的重複了一句,燈光下的臉色暗淡而蒼白。「我也不知道,或者——或者——因為嘉文是你的好朋友。」她頓了頓,又問:「你不耐煩了?」

  「我聽得很有興趣,」紀遠說,站住了腳步,深深的凝視著她。「已經到了你家的巷口了,時間好像是不知不覺中滑過去的。你不請我去你家坐坐?」

  「你有興趣去?」可欣的眼睛亮了亮。

  「不,還是改天吧!」紀遠微笑了。「改一天,等你和嘉文結婚以後,我會天天到你們家裡去,做你們的食客。」

  可欣的臉色變得有些奇異而費解。默默的站在巷口,他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彼此注視著,誰也沒有開口。好久之後,紀遠才忽然的聳了聳肩,輕輕的笑了一聲說:「好吧!可欣,再見!」

  「等一等,」可欣急促的說:「紀遠!明天你去不去醫院?」

  「當然去。」

  「什麼時間?」

  「和今天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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