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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在這火光之下,以黑夜的山林為背景,她覺得他們都很漂亮。或者他們混雜了一些荷蘭人的血統,眼眶微凹而額角和顳骨都比內地人高些,但他們確實是很漂亮的!調過眼光,她看到了紀遠。鎖鎖眉,再睜大眼睛,她望著那個滿不在乎的男孩子——不,他不該是個「男孩子」,而是個標準的「男人」!

  她有些惶惑,這張臉,和那伸向著火的長長的腿,都比那些山地人更像個山地人!說不定他也是個山地人呢!她搖搖頭,又微笑了。

  「笑什麼?」這次是嘉文問她。

  「沒什麼,」她掩飾的看看天:「只是覺得很開心,很滿足。」

  「真的?」他問,握住了她的手。「不再為摔那一跤的事彆扭了?」

  「噢!」她失笑了。「怎麼會呢?又不是小孩子!」

  「你別不高興紀遠,」嘉文本能的為紀遠講話。「他就是那麼樣一個人,從不顧及別人的想法和心理的,總是我行我素。但他是個心地最好,也最熱情的人。」

  「別說了!」可欣突然的臉紅了。「我一點不高興他的意思都沒有!」

  「那就好了!」嘉文說:「我喜歡紀遠!」

  「說不定他會成為你妹夫呢!」可欣微笑的說,望著紀遠那邊。

  這時,嘉齡正端著杯咖啡,走到紀遠旁邊坐下,不知湊在紀遠耳邊講了句什麼,紀遠就停止吹口琴,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們好像相處得很好。」可欣又加了一句。

  「我希望嘉齡別認真,」嘉文咬了咬嘴唇:「紀遠很少有專一的感情,他的女朋友可以成打的計算。」

  「大概是個自命風流的人物!」

  「他不是『自命』風流,而是真正風流,」嘉文頓了頓,又搖了搖頭。「用風流兩個字對紀遠是不公平的,他並不是風流,他就是——就是——」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他煩躁的下了結論:「他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可欣笑得很有趣,欣賞的望著嘉文,她真喜歡他那股善良勁兒。故意的,她重複著他的話:「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真的嘛!」嘉文辯護什麼似的嚷著。

  「當然,當然!」可欣拍拍他的手,帶著種安撫的味道。「我不是不相信,是欣賞你這句話。」

  紀遠的口琴換了調子,一闋「羅莽湖邊」吹得每個人心頭都充塞了說不出來的滋味。他的口琴技術顯然經過一番訓練,拍子打得清晰而準確。

  嘉齡跟著琴聲在低唱:「出城郊,風光好,望遠坡,真美麗,香塵日照裡,羅莽湖上,憶當初,雙情侶,終朝攜手共遊嬉,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

  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可欣不由自主的也哼了起來,胡如葦加入了,嘉文也跟著哼。歌聲,琴聲,火焰在跳動,木柴被燒裂的劈啪聲。還有近處的風聲,遠處的松濤,和那溪流的潺潺低訴——夜是覺醒的,張著靜靜的眼睛,凝視著這歡笑的一群。

  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今夕何夕?月明星稀?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還是美麗美麗的卡保山中?湘怡把她的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注視著那熊熊然向上奔竄的火苗,一點火星跳了起來,落在沾著露珠的草地上,熄滅了。哦,願那點火星永不熄滅,願心頭的火星永不熄滅——她轉頭對嘉齡那邊看去,嘉齡的手肆無忌憚的搭在紀遠的肩頭,身子搖晃著唱得正有勁。調過目光,可欣和嘉文並倚在一塊兒,手握著手——她瞇起眼睛,睫毛蓋住了雙瞳,側耳傾聽,夜是覺醒著的,到處都有著屬於山林的聲響。夜不寂寞,人不寂寞,而她呢?張開眼瞼,火燃燒得多麼熱烈生動!今夕何夕?或者這「夜」並不屬於她,但她卻仍然衷心渴望「它」永不消逝!永不離去!

  胡如葦不知從那兒摸出了一架晶體管收音機,越過好幾個電臺之後,史特勞斯突然柔美的跳躍在夜色裡,紀遠拋下了他的口琴,拉著嘉齡站了起來。用手繞著她的腰,他們圍著火舞動。維也納的森林!卡保山的夜色!三個山地人睜大了惺忪的睡眼,新奇的望著那旋轉的一對人影。

  嘉齡忍耐不住了,音樂是容易使人血脈加速的東西,而歡樂是具有感染性的。拉著可欣的手,他們也加入了華爾滋的行列。胡如葦把收音機放在石頭上,不甘寂寞的對湘怡鞠了一躬。火舌跳動,音樂喧囂,幾裡路之內的野獸該都被嚇跑了,三個山地人面面相覷,但夜是活的,夜是動的——他們何嘗想獵什麼野獸?他們已經獵著了「卡保山之夜」!

  維也納的森林之後是藍色的多瑙河,他們自然而然的交換了一下舞伴。紀遠微笑的注視著可欣,火光與月光揉和,她的臉紅潤清幽。他不喜歡那對靜靜的望著他的眼睛,彷佛又在安詳的剝去他的外衣。你是誰?他旋轉著。我不信任你!他旋轉著。長髮的羅蕾萊!他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夜越轉越深,星光越轉越沉,火苗在低暗下去。一個山地人走開了,伐木之聲立即響起,大根大根的木頭和樹枝被拖了過來,火被潮濕的木頭抑得更暗了,但迅速的又揚起頭來,欣欣然的燃燒著。倦意在無聲無息中悄悄的來臨,沒有人再跳得動舞,收音機裡的音樂變成了小提琴獨奏的小曲子,幽默曲、離別曲、冥想曲——

  嘉文打了個哈欠,望望那豎在暗夜裡的帳篷,倦意深重的說:「我想去睡了。」

  「夜裡不是還要打獵嗎?」胡如葦也打了個哈欠,彷佛連哈欠都具有著傳染性。

  「等打獵的時候再叫醒我吧!」嘉文說,已經提不起絲毫的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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