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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噢!」嘉文收回視線,也吃了一驚,頓時漲紅了臉,尷尬得無以自處。訥訥的說:「對,對不起,我以為是──可欣。」

  湘怡看著他,因為他的臉紅而也臉紅了。她想找幾句話來解除嘉文的窘迫,倉卒中又找不出話來,就愣在那兒。嘉文看她紅著臉站在那兒不說話,就更感到不好意思,也更說不出話來。一時間,兩人都漲紅了臉,默然對立,直到嘉齡衝出來,詫異的喊:「咦!你們兩人在幹什麼?」

  湘怡猛悟了過來,臉更像火燒一般的通紅了,轉過身子,她逃避什麼似的跑進了山凹裡,心臟不規律的猛跳著。可欣奇怪的說:「怎麼了?」

  「還說呢,」湘怡低聲的說:「都是你那位未婚夫嘛!」

  可欣皺皺眉頭,掉過頭去看了看站在外面的嘉文。嘉文那一副滿不對勁的樣子更引起了她心中的狐疑,再看看滿臉通紅的湘怡,在人群中也不便於細問。湘怡也不再說什麼,只低著頭去給麵包抹上果醬,那一臉的紅潮,好久都沒有退掉。

  「好了,大家注意!」紀遠站在人群裡拍了拍手:「背好東西,我們要準備上路了,今天黃昏的時候可以到卡保山,紮了營吃晚飯,夜裡去打獵!」

  「為什麼要夜裡?」嘉齡問。

  「夜裡野獸比較容易出來!」紀遠說,背上了東西。「不過,你們女孩子別去了,留在帳篷裡睡覺吧!等我們獵著了野獸來叫你們!」

  「為什麼?」嘉齡的下巴朝天挺了挺。「我就要去!別以為女孩子就不能打獵!」

  「好吧,」紀遠嘲弄似的笑了笑:「隨你!」

  大家整理好東西,又都紛紛的準備上路。離開了那個舒適而豪華的山凹,回到了雜草叢生的小徑上。紀遠和一個山胞依然走在前面,緊跟著就是嘉齡和可欣。大家仍舊走成一條直線,魚貫著向前進行。

  在棧道的前面,紀遠停了下來,眼前的棧道長而險,一條條的橫木看來單薄而細弱,幾乎令人無法相信它能禁得起一個人的體重。木條下面,山崖下斜伸出的雜草像一條綠色的絨氈。從草的空隙處向下看,一片黑黝黝的,深不可測。

  紀遠回過頭去,大聲的說:「一個一個的走,千萬別兩人踏在一根木條上,當心折斷。儘量踩穩步子,不要抓崖壁上的草,那些草不足以信任!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說完,他領先跨了過去,那些木條在他腳下掙扎呻吟,整個棧道都顫動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彷彿隨時都可能折斷。

  一個山胞跟了過去,嘉齡和可欣硬著頭皮,也跨上棧道。

  湘怡喃喃的說:「走這種路是要短命的!」

  「要不要我扶你?」杜嘉文回頭來問,衷心的想找個機會,彌補一下剛剛對湘怡無心的冒犯。

  「不用了,你走穩一點吧,摔一個還不要緊,兩個都摔下去就更冤枉了!」湘怡說。

  「反正,我的命是沒有關係的!」

  「為什麼你的命是沒關係的?」杜嘉文問。「別輕視生命!每一條生命,冥冥中都有神靈安排好了的!」

  「是嗎?」湘怡幽幽的說:「只怕神靈會太忙了,沒時間去安排每一條!假如冥冥中真有神靈的話,被疏忽的生命,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杜嘉文蹙蹙眉,看了看湘怡,是嗎?這話似乎也有她的道理。湘怡的面孔蒼白細緻,那裡在襯衫長褲中的身子,看來是瘦弱可憐的。他腦中浮起了她家庭的情況,一個弱小的女孩,倚靠著兄嫂為生,何況,那個嫂嫂必定是很難纏的!「被疏忽的生命!」看樣子,神靈就沒有好好的安排眼前這條生命。他不由自主的嘆息了,心中湧上一股惻然的憐惜的情緒。

  他的嘆息使湘怡震動了一下,她抬起眼睛來,目光悄悄的從他臉上掠過。嘆息,為了誰?她嗎?她搖搖頭,自嘲似的微笑了。走過了這條長長的棧道,眼前的路突然變得平坦了,在泥土中,還修築了一條條的木頭。在這荒山裡,出現這樣「文明」的修建,真讓人驚嘆!

  紀遠說:

  「這可以和中山北路比美吧?這種嵌著木條的路,山地人稱為木馬道,是預防崩陷的。」

  嘉齡的精神又來了,開始引吭高歌起來,唱的是一百零一首世界名曲中的「風鈴草」。滿山的草木搖搖,風聲瑟瑟,嘉齡的歌喉愉快嘹亮,把草木都唱活了。野花在山崖上點著頭,小草在微風裡擺動腰肢,彷彿都在紛紛響應著嘉齡的歌聲。嘉齡跳躍著向前走,唱得更加高興了。

  路邊,一株紅葉伸出了枝椏,紅艷艷的葉片映著陽光,在風中動人的搖擺。可欣又驚呼了起來:「紅葉!像醉酒一般的紅!」

  「我曾經告訴過你,山裡的紅葉很多,」紀遠說:「還要一枝嗎?」

  「不,」可欣搖搖頭。「我已經有了一枝,夠了!那枝比這枝更有價值些!」她繼續向前走,感慨的說:「我不知道台灣山裡也有楓樹,我以為臺灣是沒有楓樹的!」

  「這不是楓樹,」紀遠說:「這是槭樹。槭樹和楓樹的區別,是一個葉子是對生的,一個是互生的。臺灣的槭樹很多,楓樹很少。楓樹要經霜才會紅,所以詩裡說『曉來誰染霜林醉?』臺灣很少落霜,楓樹也不容易轉紅,臺灣的楓樹,大抵都是綠色的。」

  可欣凝視紀遠,眼睛裡有著困惑。

  「我以為你是學工的。」她納悶的說。

  「我是學工的。」紀遠點點頭。

  「那麼,你怎麼懂這些?」可欣問,愣愣的望著他。「你好像懂的東西很多,植物、動物、文學、藝術──甚至於人的心理!」

  「哈!」紀遠笑了起來,那褐色的臉龐上竟然浮起一層微紅。他把眼光投向山谷裡,含糊的說:「事實上,我什麼都不懂,我只是喜歡對什麼都注意留心,然後在適當的機會中,把自己懂的那點皮毛說出來,讓別人認為我懂得很多!換言之,我是在賣弄。」

  「不,」可欣繼續凝視著他。「你不是那樣,你這幾句話,倒好像是在掩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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