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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哎喲,巧蘭,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白夫人忍不住又哭了。「能有你這樣的媳婦,是我前生的造化,誰教我那兒子不爭氣呵!」

  「這是命定,伯母,您也不必勸我了,我的心念已決。只因為父母在堂,我不能追隨元凱於地下。如果逼我改嫁,我就唯有一死!」

  「巧蘭,巧蘭,你怎麼這樣認死扣呢!」

  「別說在貞節和大義上,我不能改嫁,」巧蘭回轉頭去,望著窗外說:「就在私人感情上,我也不能背叛元凱,不瞞您說,伯母,元凱和我是一塊兒長大的呢!」

  「但是……但是……他已經不在了呀!」

  「他在!」巧蘭的眼眶濕潤,語氣堅決。「在我的心裡,也在我的記憶裡!」白夫人愕然久之,然後,她看出巧蘭志不可奪,情不可移,敬佩和愛惜之心,就不禁油然而起。站起身來,她離開了巧蘭的房間,和韓夫人密談良久,都知道改嫁之事,只能緩圖。白夫人最後說:「女孩兒家,說是說要守,真過了一年半載,傷心的情緒淡了,也就會改變意志了,你也別急,一切慢慢來吧!唉,真是個難得的孩子!」一年半載!談何容易,時光在痛苦與思念中緩緩的流逝了。

  巧蘭滿了十八歲,更是亭亭玉立,嬌美動人。韓夫人眼看女兒已經完全長成,卻終日獨守空闈,就心如刀絞。於是,改嫁之議又起,整日整月,韓老爺夫婦,不斷在巧蘭耳邊絮叨著,勸解著,說服著。這樣日以繼日,夜以繼夜的說服和勸解,終於逼得巧蘭作了一個最後的決定,這天,她堅決的對父母說:「我看,我一日不嫁,你們就一日不會死心!」

  「巧蘭,體諒體諒作父母的心吧!」韓夫人說。

  「那麼,把我嫁了吧!」

  「什麼?你同意了?」韓夫人驚喜交集的喊。

  「只同意『嫁』,而不同意『改嫁』!」

  「這是什麼意思?」

  「想我是白家的人,守寡也沒有在娘家守的,所以,把我嫁過去吧,讓我在白家安安心心的守吧!古來捧著靈牌成親的,我並不是第一個!」

  「巧蘭!」母親驚呼。「你瘋了嗎?」

  「沒有瘋。我很冷靜,也很堅決,既是白家人,就該嫁到白家去!爹爹,您去告訴白家吧,選個日子,把我嫁過去,我要捧著白元凱的靈牌成親!」

  「巧蘭,巧蘭,你考慮考慮吧!」韓夫人喊著說。

  「不!我不用再考慮了,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韓老爺一直沉吟不語,這時,他忽然站起身來,深思的說:「好吧!你既然如此堅決,我就成全了你,把你嫁到白家去!」

  「老爺,」韓夫人焦灼的叫:「你也跟著她發昏嗎?難道你就不顧全女兒的幸福。」

  「她的幸福握在她自己手裡,」韓老爺深沉的說:「誰知道怎樣是幸福?怎樣是不幸呢?我們就依了她吧!」

  於是,這年臘月裡,巧蘭捧著白元凱的靈牌,行了婚禮,嫁進了白家。

  (五)

  這是洞房花燭夜。夜深了。陪嫁的丫頭繡錦和紫煙都在隔壁的小偏房裡睡了,巧蘭仍遲遲不能成眠。供桌上的喜燭已燒掉了一半,燭光在窗隙吹進來的冷風下搖晃。喜燭後面,是白元凱的靈牌,牆上,掛著元凱的畫像,那像畫得並不十分好,在燭光下看來尤其虛幻。巧蘭住的這組房子是「微雨軒」,單獨的六間房子,連丫環僕婦帶巧蘭一共只住著五個人,屋子大,人少,一切顯得空蕩蕩的。窗外是竹林,風從竹梢中篩過,簌簌然,切切然,如怨,如訴。這不像洞房花燭夜,沒有喜氣,沒有賀客,甚至沒有新郎。

  風在哭,燭在哭,巧蘭倚枕而坐,禁不住深深嘆息,低低自語的說:「凱凱,凱凱!你泉下有知,必當助我!助我度過以後那些漫長的歲月!凱凱,凱凱,是你說過,要永遠保護我,你何忍心,棄我而去?」像是在回答巧蘭的問句,她忽然聽到窗外有一聲綿邈的嘆息,低沉而悠長。巧蘭驚跳了起來,背脊上陡的冒起一股冷氣,驟然間,她想起了這是一個鬧鬼的園子,窗外的聲音,是人耶?鬼耶?她坐正了身子,為了壯膽,她大聲的問:

  「窗外是誰?」沒有回答,窗外已寂無聲響。丫頭繡錦被巧蘭驚醒了,從偏房裡跑了過來,揉著惺忪的睡眼問:

  「小姐,什麼事?」

  「哦,沒……沒什麼,」巧蘭說,窗外風聲嗚嗚,竹葉響動,剛剛必然是風聲,只因為這是鬧鬼的房子,人容易發生錯覺而已。別嚇壞了丫環,她振作了一下,說:「你去睡吧!」

  丫頭走了。巧蘭倒在枕上,夜真的深了,該睡了。明晨還要早起,去拜見翁姑,她畢竟是個新婦呵!再深深嘆息,把頭倚在枕上,那枕頭上簇新的錦緞熨貼著她的面頰,如此良夜,如何成眠?她輾轉又輾轉,翻騰又翻騰,嘆息又嘆息……想起以往,揣摩過多少次新婚的景況,幻想過多少次洞房的柔情,誰料竟是如此!她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的,有些昏昏欲睡了。不知怎的,她驟然驚醒了,不知被什麼所驚醒,也不知為什麼會驚醒,張開眼睛,桌上的燭火已燒完了。

  而窗外,月光染白了窗紙,在那窗紙上,卻赫然有個像剪紙般的人影貼在那兒!她猛然坐起,那黑影搖晃了一下,倏然不見。她已驚出一身冷汗,定睛細瞧,窗紙上有樹影,有花影,有竹影,何嘗有什麼人影呢?只是心神不寧,眼花繚亂而已。她重新倒回枕上,卻再也睡不著了。就這樣挨著,天漸漸的亮了,好一個新婚之夜!當黎明來臨的時候,夜來的恐怖都與黑暗一起消失了。繡錦來幫她梳洗化妝,她故意的問:

  「夜裡睡得好嗎?」

  「好呀!小姐。」

  「沒聽到什麼聲音嗎?」

  「你指鬼嗎?」繡錦笑著說:「張嫂說,她搬來快一年了,也沒見到過鬼。」張嫂是白夫人撥給巧蘭的僕婦。巧蘭釋然了,自己是多麼疑神疑鬼呀!怪不得以前元凱要罵她膽小沒出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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