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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我竟連葬禮都沒有參加!」巧蘭低低自語。「元凱既去,我何獨生!」說完,她猛的打開桌子的抽屜,拿出一把利剪,往喉中便刺,韓夫人驚呼了一聲,和繡錦同時撲了上去,丫環僕婦們也聞聲而至,大家按住巧蘭,搶下了那把剪刀,喉上已經刺破了皮,幸好沒有大傷。韓夫人一面幫女兒包紮,一面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巧蘭,想我快五十的人了,就生了你這麼一個女兒,你既無兄弟,又無姐妹,你爹和我,把你像珍珠寶貝似的捧大了,給你訂了親,原以為是份好姻緣,誰知白郎短命,驟遭不幸。而你要相從於地下,就不想想你自己的父母,垂老之年,晚景何堪?巧蘭巧蘭,你自幼像男孩般唸書識字,也算是知書達禮的孩子,難道你今日就只認夫家,不認娘家?你死容易,要置父母於何地?難道要讓作娘的也跟著你死嗎?」

  一番話點醒了巧蘭,想自己是個獨生女兒,自幼父母鍾愛,嬌生慣養。而今父母俱老,承歡無人,自己如果真的撒手而去,兩老何堪?但是,如果不尋死,元凱已去,此心已碎,剩下的歲月,又如何度過?巧蘭思前想後,一時間,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看母親哭得淚眼婆娑,就再也忍不住,抱住母親,也失聲痛哭起來了。

  好久好久,母女兩個才收住了淚,經過這一鬧一哭,巧蘭人也倦了,神也疲了。韓夫人讓巧蘭躺在床上,坐在床邊,她再一次懇求似的說:「女兒,看在爹和媽的份上,答應媽不再尋死!答應媽!巧蘭!」

  「哦,媽,哦,媽。」巧蘭嗚咽著。「我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你先休養著,把身子養好了,我們再商量。」

  巧蘭瞿然而驚。「媽!」她喊:「你不是想要我改嫁吧!」

  「這問題,我們以後再談,好嗎?」韓夫人含糊其詞的說。

  巧蘭從床上跳了起來,她已哭乾了的眼睛燒灼般的盯住了母親,堅決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咬牙切齒的,她說:

  「媽!我答應您,我不再尋死。但是,如果您要我改嫁,是萬萬不能!忠臣不效二主,烈女不事二夫!我今生不能嫁給白元凱的人,也要嫁給白元凱的鬼!我嫁定了白家!決不改嫁!」

  「好吧,好吧,你先休息吧!」母親勸慰的說,轉過頭去,低低的嘆了口氣。決不改嫁!十七歲,何等年輕,來日方長,這事還有的是時間來商量,現在,是決不能操之過急的!不如姑且應了再說,只要她不尋死,什麼都可以慢慢改變的。「我答應你,不另訂親事,你睡吧,女兒。」

  巧蘭躺下了身子,頸項上的傷痕在痛楚著,心底的傷痕在更劇烈的痛楚著,痛楚得使她不能思想,不能說話。終於,她昏昏沉沉的昏睡了過去。

  (四)

  巧蘭病了。這一病就是三個多月,韓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提白家,提元凱。三個月之後,她漸漸恢復了過來,但依然蒼白、消瘦而憔悴。捨去了所有顏色鮮艷的衣服,她渾身素白,不施脂粉,儘管如此,她卻更顯出一份純潔和飄逸的美。韓夫人看著她,又憐,又愛,又心疼,卻無法治療她的那份心病。一天,韓夫人似有意又似無意的對她說:「白家都搬到寒松園去住了。」

  「寒松園!」巧蘭一怔,多多少少的回憶,都與那寒松園有關呵!她心底像被一把小刀劃過去,說不出有多痛楚。「那園子不是鬧鬼嗎?」

  「傳說是鬧鬼,不過,白家除了去寒松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總不能一直住在親戚家呀!」

  巧蘭沉吟了一下,片刻,才感慨的說:

  「那地方對他們是太大了。」

  「是的,」韓夫人接口:「我也覺得,雖然他們又整理過了,可是,看起來還是陰森森的。」

  「哦,你去過了?」巧蘭立即問。「當然。你白伯母還一直問著你呢,說不定明後天,她就會來看你,聽說你病了,她好關心呢!」

  「哦!」巧蘭哦了一聲,就默然不語了,坐在窗前,她若有所思的望著窗邊的一個繡花架子,架上還是白家出事前,她所繡的一幅門簾,畫面是雙燕點水,蓮花並蒂,那原是嫁妝呵!她愣愣的發起呆來,韓夫人看她神色慘淡,也不敢多說什麼,只能搖搖頭,悄悄的退了出去。

  三天後,白夫人真的來了。巧蘭一看到白夫人,就含淚跪了下來。白夫人一把拉住,用帶淚的眸子,審視著面前這嬌弱溫柔的面龐,禁不住叫了一聲:

  「我那苦命的兒子呵!」

  這一叫,巧蘭就熬不住,淚下如雨了,白夫人緊攬著巧蘭,也哭個不停。好半天,兩人才收了淚,丫環捧上水來,兩人重新勻了臉,坐定了。白夫人這才握住巧蘭的手,注視著她,懇懇切切的叫了聲:「巧蘭!」

  「伯母。」巧蘭應著。「我來看你,是要勸你一件事。」

  「伯母?」巧蘭懷疑的抬起頭來。

  「唉!」白夫人長長嘆息。「看你如花似玉,這樣標緻,這樣可愛,我那苦命的兒子怎麼這麼沒有福氣!」說著,白夫人又垂下淚來了,一陣唏噓之後,才又說:「巧蘭,你年紀還小,好在只訂了親,沒有過門。你別太死心眼,還是另訂一頭親事吧!咱們是世交,我決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給元凱守望門寡,白耽誤了你的大好青春。你知道,沒過門的媳婦也不能算是失節,孩子呀,你聽了我的話吧!」

  巧蘭一唬的跳了起來,白著臉說:

  「伯母!您這是什麼意思?我韓巧蘭雖然淺陋,也曾讀書認字,知道貞節的大道理,既已訂親,此身就屬白家了,白郎早逝,是我薄命,除認命以外,夫復何言?伯母,難道您因為元凱去世,就不認我這個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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