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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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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知道他家裡肯不肯拿出這一筆錢來呢!」浣青憂心忡忡的說。「一定會拿出來的!」珮兒說:「狄老爺一心一意要狄少爺爭取功名,準會先讓他安心的!」 「我看未必然呢!」晚上,狄世謙終於來了。坐定之後,就在那兒唉聲嘆氣,浣青一看他的表情,心就沉進了地底,勉強走上前去,她強笑著安慰他:「事情不成也就罷了,我好歹跟我媽拖著,拖過兩年再說。」 「你明知道拖不過!」狄世謙說。「我爹是說什麼也不肯,他真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但是,浣青,你媽能講價嗎?」 「怎麼?」 「我娘看我急了,她悄悄對我說,她可以拿出她的體己錢來,但是只有五百兩!」 「五百兩!」浣青呆了呆,猛的轉過頭去,對珮兒說:「珮兒,這些年來,我們的體己錢有多少?」 「大約有二百兩。」 「簪環首飾呢?你去把值錢的簪環首飾全找出來,打個包兒交給狄少爺。」 「是,小姐。」珮兒急急的去了。 「我想,那些首飾還值點錢,」浣青對狄世謙說:「你找一個可靠的家人,拿去變賣了,如果還湊不足一千兩的數字,你就去找侯少爺幫幫忙吧!當初是他介紹我們認識的,告訴他,成就了我們,我一生一世感激他!」 狄世謙愣愣的瞅著浣青。 「怎麼了?你聽清楚了嗎?別想跟我媽講價,她是沒價好講的!世謙,你怎麼了?一直發呆?你聽見嗎?」 「浣青!」狄世謙長嘆:「想我狄世謙何德何能,受你青睞,又想我狄世謙,何等無用,竟不能庇護一個弱女!今日用盡了你的私蓄,賣盡了你的釵環,我於心何安?於心何忍?」 「說這些做什麼?」浣青含淚說:「反正將來跟了你,有的是好日子過,釵環首飾算什麼呢?等你博取了功名,衣錦還鄉的時候,再買給我好了!只怕到時候,你做了大官,就把我忘了!」狄世謙聽了,心裡又急又痛,拾起了桌上的一支金釵,他一掰為二,大聲說:「我狄世謙如果有朝一日負了你,就如此釵,不得好死!」 浣青慌忙摀住了他的嘴,說: 「幹嘛發這樣的重誓!我信你就是了。趕快去辦正事吧!你湊了銀子來贖了我之外,還得去幫我找一棟小家小戶的房子,買個老媽子,讓我可以過日子才好。」 「這些不用你囑咐,」狄世謙嘆口氣,凝視著浣青,不勝憐惜。「只是,我怕在這兩年中,你要吃不少的苦,我恐怕沒有能力給你買好房子……」 「別說了,我都瞭解。」浣青打斷了他,含淚帶笑的瞅著他:「我不怕吃苦,世謙,我等待著苦盡甘來的那一天,只希望你……」她喉中哽住了,半天才抽噎著說:「好好讀書,好好考試,好好保重,而且,心裡永遠要有個我!」 「浣青,我永不負你!永不!永不!為了你,我必定要考中,必定!你放心吧!」狄世謙斬釘截鐵的說。把浣青緊緊的擁進了懷裡。珮兒整理了一大包釵環過來了,看到了這對相擁的人兒,她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了。轉頭向著窗外,她舉首向天,為她的女主人默禱著:「蒼天哪!蒼天!請您保佑我們小姐和狄少爺吧!保佑他們終成眷屬吧!」 (五) 這是杭州城裡的一條小巷子,房子多半都簡單平庸,但所喜的是個住宅區,沿著巷子一直走下去,可以直通郊外,以達湖畔,居民多數為單純的農家及小販,所以還算是寧靜。在這巷底的一棟平房裡,浣青帶著珮兒和一個老媽子,已經住了好幾個月了。再也不是綾羅錦緞包裹著,再也不是山珍海味供養著,再也不是歌舞笙簫的日子,更不能憑欄遠眺,飽覽湖光山色。這兒沒有樓,憑窗小立,只能看到自己院子中的幾竿修竹── 且喜還有這幾竿修竹──以及對面人家的屋簷和短籬。 但是,浣青從來沒有生活得這麼滿足過,從來沒有生活得這麼快樂過,也從來沒有這樣幸福、甜蜜、充滿了憧憬與希望過。狄世謙開始準備著功課,明年大比,浙江的鄉試仍在杭州舉行,鄉試通過,才算舉人,有了舉人的身份,才能赴京參加會試,會試錄取,就算進士,然後才能在天子面前,參加殿試。 目前,會試與殿試都還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第一步,狄世謙必須通過鄉試才行,到明年,浙江各府各州的人才,都將齊集杭州,而錄取名額,僅有數十名,考的又是狄世謙素所不喜的經義、試論、詔誥等枯燥乏味的東西,何況經義所用的八股文,是格式嚴謹而限制繁多,極難讓人盡興發揮。這些考試內容,既都不是狄世謙的內行,如今從頭準備,雖然他才華甚高,穎悟力強,書也念得多,但仍然攻讀甚苦。可喜的是,他目前還不必離開杭州,換言之,每旬日之中,他幾乎就有三、四天是在浣青這兒度過的。 浣青的屋子雖然狹逼,她依舊給狄世謙準備了一間書房,那是全棟房子裡最好的一間房間,收拾得窗明几淨,雅致樸實。案頭上,她用一個竹節雕刻的花瓶,總是盛上幾枝花。秋天,是一束雛菊,冬天,是幾枝蠟梅,到春天來臨時,就又換上桃花了。永遠,這屋裡總是繚繞著一股花香、茶香和浣青的衣香。 浣青不再和他賭酒作樂,或聯詩填詞。她督促著他,安慰著他,也陪伴著他。每當他來,她為他備茶備水,親自下廚,做些新鮮的小點心。當他夜深苦讀時,她為他挑燈,為他添衣,為他做消夜。當暑日炎天,她為他揮扇,為他拭汗,為他湃上一水缸的清涼水果。當秋天蕭索,落葉遍地,他苦吟難耐,感慨嘆息時,她會為他輕歌一曲,解他煩惱。而當春宵良辰,花前月下,他無心讀書時,她會為他燃上好幾支蠟燭,研好磨,準備好紙筆,然後默默的為他捧上一本經書。因此,狄世謙常常抓著她的手說: 「浣青!浣青!你不但是我的膩友,還是我的良師!」 狄府中的老爺老太太以及狄世謙的夫人,都永遠不能瞭解,為什麼狄世謙對浣青這樣難捨難分。那少奶奶曾苦詢小童靖兒,知道浣青這兒桌椅不全,衣食難周,而浣青自離蝶夢樓後,就荊釵布裙,脂粉難施,有時幾乎完全是農村姑娘的裝束打扮。少奶奶對於這份「沉溺」,就根本大惑不解了。雖然,那靖兒也曾說:「那楊姑娘呵!不管她穿怎樣的衣服,不管她戴不戴金呀玉呀的,她那模樣呵,就是像個大家小姐,又高貴,又動人!」 童兒出言無忌,少奶奶早怒從心起,眉一皺,眼一瞪,靖兒看看不對勁,早就一面行著禮,一面溜了。 那狄老爺也曾嚴詢靖兒,靖兒是直言不諱: 「每次少爺去楊姑娘那兒,都是從早到晚的讀書作文章,比在家裡還用功呢,只因為那小姐督促得緊,又天天幫他溫習著,他不讀也不成哪!」 老人點了點頭,既如此,也就眼睜眼閉,讓他多往那邊去跑跑吧,少年心性,或者還真需要個閨中膩友來管束管束呢!等他真進了京,見了大世面,或者他也就不再要這個楊浣青了。目前,不妨先利用她為餌,讓狄世謙能用功讀書。因此,他一再強調的對世謙說: 「你要是不爭氣,落了第的話,你和那個姓楊的姑娘,就立即一刀兩斷!你別以為那時候我還會讓你像現在這樣方便!」狄世謙深知父親是言出無二的,為了浣青,那震動他整個心靈,牽動他五臟六腑的這個女子,他讀書又讀書,苦幹又苦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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