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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青青》(7)


  「我們少爺和老爺老太太鬧得極不愉快,少奶奶和少爺也吵得天翻地覆。」

  「為什麼?」浣青蹙起了眉。

  「奴才不敢講。」靖兒垂下了頭。

  「你說吧,靖兒,」浣青幾乎在求他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是為了我嗎?」

  「是的,小姐。」靖兒的頭垂得更低了。

  「你們老爺怎麼知道的呢?」浣青憂愁的問:「不是每回來這兒都很秘密的嗎?」

  「老爺早就知道了,」靖兒說:「這回吵起來並不是為了少爺來這兒。老爺說,少爺偶然來這裡一兩次也不算大過。這次是因為少爺說,要把您娶進門去,老爺……」

  「不許,是嗎?」浣青看他又停了,就代他說下去。

  「是的,老爺說……」

  「說什麼呢?」浣青更急了。

  「他說……他說,我們少爺要納妾,寧願在丫頭裡挑,就是不能收……」

  「我懂了。」浣青蒼涼的說:「你們少爺怎麼說呢?」

  「少爺和老爺爭得很厲害,他說您雖然是這兒的姑娘,但是知書識禮,比大家子的小姐還好呢!老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知書認字,作詩填詞,反而亂性,說……說……說會敗壞門風呢!」浣青咬咬嘴唇,低低歎息,輕聲說:「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俯首片刻,她又問:「你們少奶奶怎麼說?」

  「她說她父親是翰林,她是大家子的小姐,假如我們少爺要把青樓裡的姑娘……」靖兒猛的住了口,感到說溜了嘴,瞪視著浣青,不敢再說了。「你說吧,不要緊。」浣青咬了咬牙。

  「她說……她說……您如果進了門,她就回娘家去。」

  浣青調眼望著窗外,默然無語,好半天,她動也不動。室內靜悄悄的,靖兒和佩兒都呆呆的站在那兒,誰都不敢開口。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於,浣青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了,她的臉色出奇的蒼白,嘴唇上毫無血色,眼睛又黑又大又深邃,直直的注視著靖兒,眼裡沒有淚,只有一份深深刻刻的悽楚,和燒灼般的痛苦。她開了口,聲音是鎮定而清晰的:「靖兒,你們少爺這幾天的日子不大好過了?」

  「是的,他幾天都沒睡好過了,整天唉聲歎氣的,又不放心你,所以派我來看看。」

  她又默然片刻,然後,她咬咬牙,很快的說:「靖兒,回去告訴你們少爺,我謝謝他的問候,再告訴他,別為了我和老爺老太太爭執了,其實,即使你們家老爺老太太應允了,我們太太也不會放我。何況……我也……實在不配進你們家呢!所以,請你轉告他,我和他的事,就此作罷了。」說完,她站起身來,向里間屋子走去,一面說:「靖兒,你再等一下,幫我帶一個字帖兒回去給你們少爺。」進到裡屋裡,她取出花箋,提起筆來,迅速的寫了一闋詞,一闋拒婚詞:

  「風風雨雨葬殘春,煙霧鎖黃昏,樓前一片傷心色,不堪看,何況倚門?舊恨新愁誰訴?燈前聊盡孤尊。
  自悲淪落墮風塵,去住不由人,蜂狂蝶惡淹留久,又連宵,有夢無痕!寄語多情且住,陋質難受殷勤!」

  把花箋折迭好,交給了靖兒,叫他即刻回家,靖兒看她臉色不對,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得去了。靖兒走了之後,她就關好了房門,吩咐佩兒,今晚不見客。整晚,她們自己關在臥室裡,呆呆的坐在窗子前面,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說話。佩兒急了,一直繞在她身邊,哀求的說:「你怎麼了?小姐?要生氣,要傷心,你就痛痛快快的哭它一場,別這樣熬著,熬壞了身子,怎麼辦呢?」

  但是,浣青就是不開口,不哭,也不動,那樣直挺挺的坐著,像個木頭人。養母也進來看了她兩次,深知緣故,反而高興,也言不由衷的安慰了幾句,就退了出去,只叫佩兒好生侍候,防她尋短見。但,浣青並沒有尋短見的念頭,她只是癡了,傻了,麻木了。

  就這樣,一直到了深夜,佩兒已把什麼勸慰的話都說盡了,急得直在那兒團團轉,浣青仍然是老樣子。就在這時,樓下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打門聲,接著是大門開闔的聲音,聽差招呼的聲音,有人急衝衝的沖進了院子,沖上了樓,然後,是丫頭們的驚呼聲:「哎呀,狄少爺,怎麼這麼晚了還來呀!」

  浣青陡的一震,這時才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的望著房門口。佩兒更是驚喜交集,如同救星降臨,她直沖到房門口去,打開了門,挑起簾子,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說:「我的少爺,你總算來了,你救救命吧!你再不來,我們小姐命都要沒有了。」

  誰知,狄世謙來勢不妙,一把推開了佩兒,他大踏步的跨進房,滿身的酒氣,衣冠不整,腳步蹌踉,漲紅了臉,他一下子就沖到浣青的面前。「啪」的一聲,他把一張折迭的花箋直扔到浣青的身上,其勢洶洶的喊著說:「這是你寫的嗎?浣青?你說!你這個沒有心肝的東西!為了你,我和家裡吵翻了天,你倒輕鬆,來一句『寄語多情且住,陋質難受殷勤』,就算完了嗎?一切作罷!你說得容易!你說,你拒絕我,是為了那個姓周的嗎?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你說,是嗎?是嗎?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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