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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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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黃昏,她倚欄而立,窗外細雨霏微,暮靄蒼茫。遠眺西湖,波光隱約,山影迷濛。她不禁想起前人的詞句:「春愁一段來無影,著人似醉昏難醒,煙雨濕欄干,杏花驚蟄寒。睡壺敲欲破,絕叫憑誰和?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是的,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狄世謙已經有五天沒有來過了。五天,多漫長的日子!她拒絕了多少的應酬,得罪了多少的客人,看盡了養母多少的臉色……等待,等待,等待……只是等待!偶爾出去應酬一次,心裡牽腸掛肚的,只怕他來了,總是匆匆告辭,而他,卻沒有來! 今天會來嗎?這一刻會來嗎?或者已到了門口呢!或者就會進房了呢?但是,沒有,沒有!一切靜悄悄,他沒有來,他大概已把她忘了,像他那種世家公子,怎會看上她這歡場之女?他只是一時尋歡作樂,逢場作戲而已!可是……不,不,他不是那種人,他不是那樣的薄倖人!他對她是多麼的一往情深呵!他不會忘了她,決不會!她心裡就這樣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這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呵!最後,所有的念頭都匯成了一股強烈的、內心的呼號:來吧!來吧!世謙,求你來吧!珠簾呼啦啦的一響,她猛的一震,是他來了嗎?回過頭去,心就沉進了地底,不,不是他,只是丫頭珮兒。失望使她的心抽緊,而在滴著血了。 「小姐,」珮兒掀開珠簾,走到欄干邊來,滿臉笑吟吟的。「狄少爺……」 「來了嗎?」浣青急急的問,心臟又加速了跳動,血液也加速了運行。「怎麼不請進來呢?」 「哦,不是的,小姐。」珮兒搖搖頭說:「不是狄少爺,只是他的童兒靖兒來了,他說他們少爺派他來說一聲,要過兩天才能來看你,問你好不好?要你保重點兒。」 「哦,是靖兒?」浣青雖失望,卻也有份安慰,總之,他還沒有遺忘了她。知道靖兒是狄世謙的心腹,她說:「靖兒呢?還在嗎?」 「在下面等著呢,他問您有沒有話要他帶給狄少爺?」 「你叫他上來,我有話問他。」 「帶他到這兒來嗎?」 「不,帶到外間就好了。」浣青頓了頓,又問:「我媽在嗎?」 「她出去了,到吟香樓串門兒去了。」 「那好,你就帶靖兒上樓來吧。」 靖兒被帶上來了,浣青在外間的小客廳裡見他。那是個聰明伶俐而善解人意的書僮,今年十六歲,長得也眉清目秀的,是狄世謙的心腹,就如同珮兒是浣青的心腹一般。見到浣青,靖兒行了禮,立即說: 「我們少爺問候小姐。」 「你們少爺好嗎?」浣青關懷的問。 「好是好,只是……」靖兒欲言又止。 「怎的呢?」浣青追問著。「你只管直說吧,沒什麼好隱瞞的,是他身子不舒服嗎?所以這麼多天沒來了。」 「不是的,是……」靖兒又嚥住了。 「你說吧!靖兒,不管是怎麼回事,都可以告訴我。」浣青有些急了,靖兒吞吞吐吐的態度使她疑竇叢生。 「是這樣,」靖兒終於說了:「這兩天,我們府裡不大安靜。」 「這話怎講?」 「我們少爺和老爺老太太鬧得極不愉快,少奶奶和少爺也吵得天翻地覆。」 「為什麼?」浣青蹙起了眉。 「奴才不敢講。」靖兒垂下了頭。 「你說吧,靖兒,」浣青幾乎在求他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是為了我嗎?」 「是的,小姐。」靖兒的頭垂得更低了。 「你們老爺怎麼知道的呢?」浣青憂愁的問:「不是每回來這兒都很秘密的嗎?」 「老爺早就知道了,」靖兒說:「這回吵起來並不是為了少爺來這兒。老爺說,少爺偶然來這裡一兩次也不算大過。這次是因為少爺說,要把您娶進門去,老爺……」 「不許,是嗎?」浣青看他又停了,就代他說下去。 「是的,老爺說……」 「說什麼呢?」浣青更急了。 「他說……他說,我們少爺要納妾,寧願在丫頭裡挑,就是不能收……」 「我懂了。」浣青蒼涼的說:「你們少爺怎麼說呢?」 「少爺和老爺爭得很厲害,他說您雖然是這兒的姑娘,但是知書識禮,比大家子的小姐還好呢!老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知書認字,作詩填詞,反而亂性,說……說……說會敗壞門風呢!」浣青咬咬嘴唇,低低嘆息,輕聲說: 「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俯首片刻,她又問: 「你們少奶奶怎麼說?」 「她說她父親是翰林,她是大家子的小姐,假如我們少爺要把青樓裡的姑娘……」靖兒猛的住了口,感到說溜了嘴,瞪視著浣青,不敢再說了。「你說吧,不要緊。」浣青咬了咬牙。 「她說……她說……您如果進了門,她就回娘家去。」 浣青調眼望著窗外,默然無語,好半天,她動也不動。室內靜悄悄的,靖兒和珮兒都呆呆的站在那兒,誰都不敢開口。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於,浣青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了,她的臉色出奇的蒼白,嘴唇上毫無血色,眼睛又黑又大又深邃,直直的注視著靖兒,眼裡沒有淚,只有一份深深刻刻的淒楚,和燒灼般的痛苦。她開了口,聲音是鎮定而清晰的: 「靖兒,你們少爺這幾天的日子不大好過了?」 「是的,他幾天都沒睡好過了,整天唉聲嘆氣的,又不放心你,所以派我來看看。」 她又默然片刻,然後,她咬咬牙,很快的說: 「靖兒,回去告訴你們少爺,我謝謝他的問候,再告訴他,別為了我和老爺老太太爭執了,其實,即使你們家老爺老太太應允了,我們太太也不會放我。何況……我也……實在不配進你們家呢!所以,請你轉告他,我和他的事,就此作罷了。」說完,她站起身來,向裡間屋子走去,一面說: 「靖兒,你再等一下,幫我帶一個字帖兒回去給你們少爺。」進到裡屋裡,她取出花箋,提起筆來,迅速的寫了一闋詞,一闋拒婚詞: 「風風雨雨葬殘春,煙霧鎖黃昏, 樓前一片傷心色,不堪看,何況倚門? 舊恨新愁誰訴?燈前聊盡孤尊。 自悲淪落墮風塵,去住不由人, 蜂狂蝶惡淹留久,又連宵,有夢無痕! 寄語多情且住,陋質難受慇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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