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淺色貓 > 「石」來運轉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她抗拒援助、抗拒自己的軟弱,仿佛堅強得不需要任何人伸出多餘的援手。

  或許,在資源貧瘠的環境裡,她仍然堅強到可以完全依靠自己,然而她的堅強,卻是由這樣強烈的悲傷所支撐起來。

  「為什麼?」她說:「我為什麼不能一直是我自己?」

  她低啞近乎破碎的嗓音,幾乎也要讓他心中某一塊角落碎裂開來。

  他必須深深吐出一口氣,將自己所有的情感密密實實地收斂起來,才有辦法再度開口。

  「我不是要你退讓,也不是希望你改變,有時候,符合社會要求也可以保有自我。」

  她忽然又發火了,「我還是個小鬼,是小孩子,我不知道怎麼去兼顧這兩件事,我只知道,如果妥協就是認輸了!就像羊咩那樣,先是對大蛙的妥協,再來就是對世界妥協,她寧可不要原本的自己!」

  她們曾經是驕傲的!驕傲於她們的原則,驕傲於她們的固執。但是羊咩如今卻要抽身而出,要棄她而去!

  「蘇黛!」他按住她的肩膀,立刻感覺到她無法遏止的顫抖。

  蘇黛忍不住因激動而喘息,然而望著面前伍岩那雙沉默的眼睛,她終於垮下了肩膀。

  現實像一道湍急河水,駐足不動的時候都讓她懷疑自己即將被急流沖退。

  她並沒有停下腳步的權利,因此也沒有喘息的時間。

  「為什麼?」她好無力,連說話都失去力量。「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覺得我們有威脅就要打擊我們?直到我們喪失意志才肯罷休。」

  蘇黛無奈而虛弱的頹靠在門板上。他在她眼中看見一些堆疊的深沉情緒,她身後背負著什麼樣的過去,竟讓她有這樣的反應?

  而他竟然也感受到她無言的憂傷。

  「你……」伍岩沉吟許久才說話。「你害怕孤單嗎?」

  蘇黛空洞的望著他,然後搖了搖頭。即便曾經有人伴在身旁,但大多時候她一直是孤單的。

  「在每個人的人生當中,所有經歷過的人都只是過客。其中絕大部分的人,一輩子都無法理解你,因此孤獨感是無法避免的。」伍岩緩慢地說道:「如果你比一般人更堅持保有自己,那就會比一般人更加孤獨。」

  「我不怕孤獨。」

  「對,這是你的優勢。」伍岩說:「總有一天,你也會遇見真正可以理解你的人,一定會。即使遇見那個人之前,你一直都是孤獨的。」

  她怔怔地看著這個高大粗獷的男人。

  他的雙眼看似平靜,卻又蘊含著一點波濤,但他收斂得太好,她看不透那是不是憐憫。

  她想,也許他是在安慰她。

  也許……

  回到屋子,她把自己疲憊的身體摔在床上。

  沒有點亮燈的室內一片昏暗,她挪動身體去躺在羊咩經常睡的那個位置。

  羊咩說,她已經不曉得自己在堅持什麼了……

  然而她卻從來不曾或忘,關於自己的堅持——如果她不這樣頑固地堅持著自我的信念,那麼她還擁有什麼呢?

  在這個世界上,她除了完完整整的自我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在睡去前,她依稀想起從伍岩筆記本裡看來的那一段泰戈爾詩句。

  That which oppresses me, is it my soul trying to come out in the

  open, or the soul of the world knocking at my heart for its entrance?

  ——那壓迫著我的,是我那想要出到外面空曠之地的靈魂,還是那世界的靈魂,敲著我的心門想要進來呢?

  就彷佛連空氣都有了重量,將她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也許伍岩是對的。

  無論是不是能夠理解她,羊咩,終究也只能是個過客……

  在女孩出院前一夜,他看見蘇黛找來了幾個朋友。

  他們來的時候,女孩正因藥效而陷入沉睡。

  幾個年輕孩子穿著光鮮而極具個性,臉龐上飛揚著屬於自我的神采。但是擱下探病的禮物之後,他們或站或坐,並沒有一般人探病時的喧騰。

  他們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看著床上的女孩。

  在他們的眼中,凝聚著無言的憂傷。

  五分鐘、十分鐘……半個小時,他們沒有人開口說話。

  有一種沉靜的氛圍籠罩,他們像是一個不容分割的親密群體,那樣無言的憂傷,簡直像是哀悼,哀悼他們其中已經形同死亡的一份子。

  而他則在想,蘇黛那寧靜的神情底下,究竟存有什麼樣的思緒?

  一個小時後,所有人都離開了,獨獨留下蘇黛。

  他站在她身後,不曉得站了多久。

  「你有想過嗎?」

  當他們離開醫院的時候,他終於開口詢問。

  「想過什麼?」

  「想死。」

  這個問題讓蘇黛難得的無言了片刻。

  「……因為這個世界的全部都是狗屎,所以我想要找到一個比較不狗屎的事情,我想要證明,想要讓某些人知道,活下去會比自殺更好。」但她低聲的笑了,帶了一點嘲弄的味道,「不過,也許我真的找不到那種好事。誰知道呢?也許那時候我就會想死了。」

  「你有雙重標準。」他平淡的指責,「你不准她死,卻覺得可以輕易死去。」

  她笑了,「有什麼關係?我死的時候不會有人捨不得的,這叫死得其所。」

  「會有人捨不得的,蘇黛。一定有的。」

  「會是誰?」她半挑釁的問:「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看見她倔強的眼神。

  「是,」他低聲的說:「我會捨不得。」

  她燙著了似的,迅速轉開視線。

  他並不急躁,心境反而近似等待,等待她的規避。

  而她果然也只是沉默,沉默的避開了這個話題。

  他是瞭解的。

  她,以及他自己,都還沒有準備好要建立關係。

  還不到時候……他告訴自己,還不到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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