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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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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浦本來還想再說什麼,但看她一臉堅決,也就順勢陪她坐了下來,頭頂上湊巧飛過一架飛機。 「又有好多人要回家了。」她輕聲說道,其中蘊含著無限欽羨。 「這就是你到這裡來的原因。」詠浦好像在刹那間捕捉到了「什麼」。 「是的,每次我心情極端好,或極端不好的時候,都會一個人跑到這裡來。」 「看起起降降的飛機?」 艾葭轉頭看著他說:「不,是揣想那些離家與返家的心情。」 「你的家,」雖然不曉得該不該問,但詠浦仍說了。「是在某一班飛機的航程終站嗎?」 「不,是在某一班飛機航程終站鄰近的地方。」 「你最近一次回去是什麼時候的事?」 「自高職畢業北上以後,我就沒有回去過。」 這個答案委實大大出乎詠浦意料之外。「什麼?」 艾葭再度移開原本與他對視的眼光,望向前方說:「五年多了,我已經在這個坦白說,連住五天都嫌多的地方住了五年多。」 「臺北真有這麼糟糕?」 「對於土生土長的人,對於喜愛它的資訊便捷的人,對於貪慕它的繁華絢爛的人而言,臺北,自然也是美麗的家園。」 「但對你而言,顯然並非如此。」 「因為上述那些東西,有些並非我生就的條件,另有一些則根本不是我追求的目標。」 「那你為什麼還會在這裡一待將近六年?」 「因為這裡有我最需要的東西。」 「錢?」 「不,」艾葭斜睨著他問:「你以為這裡遍地是黃金跟新臺幣,我可以一下飛機就撿,等到撿夠了,便再搭下班飛機回去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不必時時跑來這裡望梅止渴了。」 「那你指的是……?」 「賺錢的機會,」艾葭驀然握起拳頭,用堅定的口吻說:「這裡有無數賺錢的機會,而我正需要賺錢。」 「你想賺很多、很多的錢?」這是他一早就曉得的事,不過今晚他似乎還能多知道一些,那就是艾葭一直不肯公開的隱密心情。 「是的,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錢,讓我可以不必再繼續賺錢的錢,正如同我會在臺北一留五年,也是為了往後可以不必再長住臺北,」說完以後,她自己先笑了起來。「像不像在玩繞口令,有沒有讓你有聽沒有懂?」 詠浦搖了搖頭。「沒有,我聽懂了。」 「頂多再兩年,只要小角落的生意持續成長,頂多再兩年,也就是我二十五歲時,相信就可以休息了。」 「為什麼?」詠浦當然希望她會說出自己私心盼望的答案,好比像是:因為或許要開始考慮婚姻,或許屆時身旁會有我想與其結婚生子的人。 但是她的回答卻是:「因為夠了。」 「什麼夠了?」 「錢賺夠了。」 詠浦有那麼一刹那的怔然:夠了,賺夠了,錢賺夠了;多麼令人意外的答案。 在這萬丈紅塵,或者該說在這個島上,有多少人會覺得自己「夠了」,尤其是「錢」賺夠了呢? 「然後……?」 「然後就可以搭上,而不再只是來看的飛機。」 「你要離開臺北?」 「當然,」她毫不猶豫的說:「那是我長久以來的小小心願。」 「這裡當真沒有絲毫令你留戀之處?」 「有啊。」 「哦?那是什麼?」 「臺北人的荷包,」見詠浦一副撲殺過來的模樣,艾葭立刻又笑又叫:「開玩笑的啦!」 但詠浦已經將她推倒在草地上。「快說實話。」 「臺北有你,」她撫著他的臉,溫柔誠摯的說:「自從認識了你以後,臺北在我眼中,終於開始有了全新的風貌,我想,那就是愛情的顏色吧。」 「這樣……你仍然捨得離開?」 她仰望著他,自信滿滿的說:「咦,我可以帶走你啊,離開臺北,又不一定就得離開你。」 但我的事業重心,卻正好全部集中在這裡啊!詠浦在心中低聲說道,卻苦於無法坦言,遂也翻身躺平,把飛機的尾燈當成星光來賞。 「對,我不會再讓你無緣無故的離開我。」他握住了她的手說。 艾葭聞言笑道:「你跟功一流,誰甩得掉你呀,坦白說,剛剛有好幾次,我都想回頭看看你還有沒有跟著。」 「萬一我真的狠心走掉呢?」 「那……」艾葭沉吟了一下,終於決定據實以告:「只好換我反過去跟你了。」 「早知如此,我就應該早點停下腳步才是,」他把她的手拉到了唇邊。「說,讓我走了這麼遠的路,你要怎麼賠償我?」 「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誰的故事?」其實他早猜到了答案。 果然艾葭馬上接道:「我的。」並且立刻往下講:「我出生在花蓮,但被我視做故鄉的,卻從來就只有一個地方,那就是花東縱穀裡,生產竹片便當,馳名全國的……」 第九章 詠浦翻身坐起,先看看艾葭還在不在床上熟睡,再看看手錶:五點二十三分,怎麼自己只睡了三個小時不到,就醒過來了? 這裡是艾葭小小的斗室,昨晚兩人換了幾趟公車,再找著摩托車,騎回「小角落」時,已近淩晨一點,艾葭說要幫他做做指壓,邀他上樓,豈料這回換她疲累,等他從浴室出來時,她早已和衣睡著了。 於是,詠浦便幫她把被子蓋好,自己則隨便裹著條毯子,躺到地板上去。 本來以為走了那麼久的路,兩腿有些酸疼的自己,必然也會立刻睡著,想不到人躺下去後,頭腦反倒清晰起來,一直回旋著方才艾葭跟他說的種種。 她七歲喪父,但父親過世時,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因為…… 「我恨他,或者更明確一點的說,應該是我怕他,也或者兩者皆有。他喜歡畫畫,卻生長在困苦的漁家,既乏栽培,又無人賞識,個性自然偏頗,想法隨之扭曲。」 艾葭訴說的口氣平靜,就像在描述一個熟悉的朋友的成長歷程似的,但詠浦明白或許唯有如此,她的情緒才不會失控,才有辦法將「故事」說得完整。 「後來他長大了、成家了、生子了,有了家庭的重擔,卻仍拋不掉他年少的夢想,因此開始把氣出在媽媽的身上。」 根據艾葭的描述,她的父親平時倒也願意出海捕魚,空閒時則帶著廉價的畫具出外去寫生,可是一旦心情不好,或自感懷才不遇,或覺得是家庭拖累了他時,便會動手打妻子,乃至於孩子。 「我是他們的獨生女,卻不是媽媽唯一懷過的孩子,只是後來的弟弟或妹妹,全因他的拳打腳踢,還來不及向這世界報到,便告流產,聽說前後一共三次,到後來,媽媽就算想再為我添個伴,身體也不行了。」 「你剛剛說除了打妻子以外,他還會——!」 「打孩子,沒錯,而我正是他唯一的孩子。」 「艾葭……」詠浦想要阻止她說下去。 她卻似乎完全能夠明白他心情,搖了搖頭表示無妨,「都過去那麼久了,更何況比起媽媽承受的,我受的罪,委實不算什麼。」 她說不算什麼,他卻覺得驚心動魄,甚至不忍卒聽。 「為了訓練我寫好字,五歲開始,他便親自教我學寫字,卻不買橡皮擦給我。」 「為什麼?」 「那樣我就連錯都不能犯,因為我沒有更正的機會。」 「小孩子剛開始學寫字,哪有不寫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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