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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車禍……源自於她的任性。那夜她全身濕透,蜷縮在手術室外頭,一次次對媽咪說:「對不起!我錯了。」更向媽咪承諾,也對上天承諾,如果媽咪可以活著,她願意當個好小孩,乖乖聽話,和不舍徹底切割,她會把愛恨通通埋得深深的,好好的過日子。

  老天似乎聽見她的承諾,把媽咪從鬼門關前放回來了。

  那天,心急如焚的周叔比舅舅更早一步到醫院,他抱著她,一口一聲說:「依依不怕,周叔在。」

  媽咪住院五個月,周叔結束營業留在醫院照顧,那時他們都不知道她會不會變成植物人,可周叔斬釘截鐵地說:「太輕易放棄的人,不會得到幸福。」

  於是她和周叔一起在媽咪病房邊說笑、聊天,周叔時常喊著媽咪的名字,好像媽咪始終有加入他們的交談。

  後來,是周叔牽著她的手,帶她去大學註冊,也是周叔挽起袖子親手幫她整理宿舍,她的眼睛紅了。

  那時周叔溫和地摸摸她的頭,笑說:「傻孩子,我一直希望能夠親自為女兒做這個。」

  那天,她喊了周叔一聲爸爸,然後她看見周叔的淚水。

  她超修很多學分,想早點畢業、早點賺錢奉養媽咪,她的課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排得滿滿,因此必須加倍用功。

  而她忘不了那個深夜,淩晨兩點三十七,當手機響起,周叔語帶哽咽說:「依依,你媽咪醒了。」電話這頭的她淚水翻滾。

  她拿起了外套、奢侈一回,從臺北坐計程車奔回台中,一路上,她無法停止哭泣,因為淚水己在心中狠狠地累積五個月,她死命咬住下唇,再次向上蒼保證,她會乖、她會聽話、她永遠不和盧歙再續……

  當媽咪清醒,聽到周叔的第一句話是——「幼庭,請你嫁給我吧。」於是,他們賣掉台中的房子,舉家搬回臺北。兩年後,媽咪身體終於康復,周叔盤下一間店面,繼續開店,而媽咪當了賢妻良母。周叔用滿滿的愛化解了她們對她父親的恨,她與劉家全然切割,無恨不愛,再無分毫情感。

  「阿姨為什麼出車禍?什麼時候出的車禍?傷得嚴重嗎?」

  盧歙問的每句都是重點,如果她照實回答,他會聽出端倪。

  因此她再度避重就輕,淡然回應,「有五個月的時間,我每天都被惡夢驚醒,夢裡,我失去我深愛的媽咪。」

  他蹙起濃眉,口氣凝重,目光凝結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地問:「為什麼不告訴我?」

  怎麼能說?他是車禍的導火線之一……劉若依緩慢搖頭。「對不起,那個時候我心力交瘁,沒有力氣負荷多餘情緒,每天,我腦子裡面只想著同一件事,什麼時候老天會把媽咪還給我,或者什麼時候,我將成為孤女?」

  「所以我成了累贅,所以你不要我?多扯的理由!你有沒有想過我會擔心、會難過、會寢食不安?有沒有想過,在你擔心會不會失去母親的同時,我也在擔心著自己會不會失去你?」

  心一震,她無語。

  是的、她知道他的擔憂,她看過他每封來信,字裡行間全是憂鬱,可是對不起……她已立下誓約,無法違背諾言、違背媽咪。於是她只能在輾轉難眠的深夜裡,用被子蒙住,低聲哭泣。

  「那個時候,我無法顧慮到你。」冷了聲音,她望向窗外,假裝對他的話無動於衷。

  聽著她的話語,他握住方向盤的手指頭緊縮,指間捧出正片蒼白。

  他火大、震怒,氣到想揪住她的雙肩狠力搖晃,但是……怎麼捨得?她是他的依依啊,是他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女人。

  十年了,他有滿肚子的話想對她說、有滿腔的熱情想讓她接受,他為愛聽故事的依依準備了滿倉庫的故事,他是那樣熱切地等待這一天,怎捨得凶她、罵她、狠狠搖晃她?

  在眾多的怒氣背後,他真正想做的是包容,包容她所有過錯、包容她的拋棄、包容她忘記他的諄諄叮嚀……他想一笑眠恩仇,然後用太空梭般的飛快速度,把兩人帶回依依、不舍的承諾當中。

  所以……盧歙緊閉上眼睛,吸氣吐氣,努力用過去的點點滴滴來鼓吹自己,咽下無益的憤怒。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就算依依有過錯,他也要全數原諒,因為緣分難求。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必須用體貼取代憤慨、用寬容代替怨恨,他要和她追求的是幸福,不是計算過去誰對誰不起。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那不是依依的錯,當年依依那麼小,小到無力承擔母親的事,她忽略自己是理所當然。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放下過去吧,與其執意憤怒,不如珍惜得來不易的相聚,倘若過去的分離是因為太年輕而犯下的錯誤,那麼他該做的是彌補,而不是造就第二次分離。

  所以現在,他最應該告訴她的話是——我從來沒有忘記你對浪漫的定義,十年來,不管我在不在你身邊,眼裡心裡都只在乎你一個人。

  在一段漫長的靜默過後,他終於開口,「阿姨呢,她還好嗎?」

  「從開刀房出來後,她昏迷了五個月,因為骨折的右腿沒辦法做複健,因此有些萎縮,不過複健後已經看不出車禍痕跡。」

  「在阿姨康復後,你為什麼沒想過和我聯絡?」

  因為她必須對上天守信,但是這話她說不出口,只慘淡一笑,低頭。「我們只不過是朋友。」

  只不過是朋友?

  他的鼓吹、他拚命壓下的憤憊,因為這句話,再無法壓抑,他猛地踩住煞車,憤然轉身,額間青筋畢露、滿目驚怒轉為失望。

  「我們只不過是朋友?你怎麼可以這樣講,你忘記了嗎?那年在墾丁我們是怎麼約定的?」

  「我沒忘,我們約定,如果你回來,我身邊沒有男朋友,就交往吧。很可惜當時我身邊已經有別的男人,所以約定不算數。對不起,我還是堅持那句——我們只不過是朋友。」

  吞下喉間酸澀,她不敢迎視他深湛目光,怕一接觸,眼睛會出賣自己。

  「所以那個男人在你作惡夢的時候待在你身邊?所以你不再需要我的安慰?所以你不在乎我的擔心、我的憂慮?」緩緩搖頭,他的眼底浮起深深悲涼。

  說到底,從頭到尾只是他一廂情願?

  真是白癡呵!十年,他獨自遵守了十年的諾言,這何其可笑。

  愚蠢至極!他想盡辦法尋找原諒她的理由,可人家根本不需要。

  笨蛋!他謹慎維護、珍視無比的感情,對她而言,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友情。

  苦笑著,他的嘴角處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線,似自諷又似自謗。

  「不然呢?你在千里之外,我哭、我痛、我傷、我需要肩膀的時候,你能為我做什麼?」

  劉若依抬眸望向遠處。滿口謊言酸楚了她的心,她千百個不願意但是,對不起,他們之間就只能是這樣了,不會再有下文,所以追不追出答案不重要,他們要做的,是把今日的重逢當成過眼雲煙,從此各過各的生活、各自平安。

  打開車門,她速速下車,逃難似的逃開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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