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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龔亦昕在峇裡島,她已經在這裡生活一年多,這裡很美、很舒服,很適合讓人放下壓力、靜靜地流浪,所以她來了,帶著她的親生母親李倩羽。

  剛剛搬到這裡時,母親告訴她,關於她和她父親的愛情,說那個時候她還很年輕,認真地相信,愛情會讓人們的關係天長地久。

  於是她嘲笑母親,嘲笑她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尋找愛情,卻不知道愛情只要被捏在掌心,就會瞬間枯萎,到最後,相愛的兩人只會以傷害彼此做收場,然後,她做出的結論是——愛情是一種不長命的生物。

  然而一年過去,她每天看海聽海,穿著小碎花裙子、騎著腳踏車,在這塊美麗的土地上四處徜佯,咸咸的海風平靜了她的心靈,蔚藍的天空逐漸抹去她的偏激。

  一年,全然沒有計劃的一年,早上不必趕著幾點出門,不必隨時補充醫學新知,不必擔心睡到半夜會有人急Call通知她,病人出現緊急狀況。

  峇裡島治癒了她的失眠症狀。

  她的工作是每天看日出日落、走路逛街,偶爾下廚弄幾道菜犒賞自己的胃。但她畢竟不是天才,無法靠幾本食譜就滿足自己的味蕾,可是她發覺,沒有規劃的生活,輕鬆得讓人好愉快。

  打開計算機,聊天室裡,穗青在等她。

  雖然不想說穗青笨,可她真的笨,沒有人會用本名做昵稱,不過……有什麼關係,網絡世界虛虛實實,真做假時假亦真,假做真時真亦假。

  第一次在網絡上發現穗青時,她的心像被核子彈炸到。她懷疑,世界何時變得這麼小?所以她不知該不該相信,對方是自己認識的那個薑穗青。

  後來,是穗青親自證實這件事,因為她們聊天的話題,大多是那個害她被誤會的「阿憶」,以及不分青紅皂白就隨便誣賴人的薑穗勍。

  她明白穗青就是她認識的穗青,卻沒有告訴對方,「流浪」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醫師」。

  她們在現實生活切斷了交情,卻在虛擬世界裡成為好朋友,由此得證,人與人之間是有緣份存在的,因此她們仍會遇見、會相知相交。

  穗青有些改變了,從字裡行間可見。

  她已回去公司當經理,做著一堆不想做,但為了負責任所以不得不做的事。

  她說:「公司是我和弟弟的共同責任,我不能自私地全部丟給穗勍,就算他真的是天才。」

  穗青總以弟弟是天才為傲,而穗勍老在嘴上嘲笑姊姊的智商被狗吃掉,可這個缺乏智商的女人,是他一輩子最重要的保護對象。

  真是奇怪的組合,像她和幼琳一樣。有見過一對相互仇視,卻又羡慕對方的姊妹嗎?

  穗青不只一次對「流浪」提到穗勍慘敗的愛情。

  她說穗勍很笨,明明愛著醫師,卻讓醫師誤解他愛的是別人,但在她叉腰擺出茶壺樣指責他的愚蠢時,穗勍卻很無辜地回答,「我以為她會知道。」

  以為。

  這是身為天才的盲點。

  他以為她該知道,薑穗勍喜歡的是龔亦昕不是龔幼琳,否則怎麼會天天做菜給她吃。

  他以為,如果不是真正的喜歡,他幹麼誰的男朋友不扮,卻買一大把花到她的前男友面前裝傻瓜。

  他以為他們共吃一支冰淇淋,若不是男女朋友,他怎麼可能做那麼髒的事?

  他以為的許多事,她都不以為然。

  穗青曾經打了一段話。

  我弟那個笨蛋,每個禮拜都去討好龔家的爸爸、媽媽和妹妹,希望他們在試著疼愛女兒的同時,喜歡女婿。

  我弟那個笨蛋,竟然拿著企劃書跑到龔家,說要替醫師開生日派對,他說服龔爸爸、龔媽媽,辦了個成功的Party。

  但生日那天,醫師沒到,反而是醫師所有的同事都到了,場面有點尷尬,但我那個笨蛋弟弟,竟然舉杯邀請在場所有人士,與他們約定,明年的同一天再相聚,再為醫師辦一場更盛大的生日派對。

  明明是糟糕到不行的場景,可我那個笨蛋弟弟,竟然把禮物一個個載回公寓,然後像玩積木那樣,一個個迭起來,堆出一座禮物山。

  知道嗎?我那個笨蛋弟弟,跑去經營PUB。

  他根本是門外漢,但他嘴硬,說要嘗試不同行業,加強自己的經營能力。誰不曉得,他是想照顧醫師,連醫師的親生母親都照顧進去。

  我真想罵他,人都走了才在背後做那麼多的事,簡直是白癡。

  她在那段話裡寫了十幾個「笨蛋」,最後還加了個P.S.——

  我真高興,可以光明正人罵他白癡加笨蛋,難怪我那麼喜歡醫師,因為她把弟弟變成和我一樣的笨蛋,讓我們在出生後,第一次站在平等位置。

  「流浪」的回答卻只有短短的幾句——人生難得胡塗,如果精明不能讓自己快樂,何必要求自己再樣樣第一?

  拿起一瓶冰啤酒,龔亦昕走到門邊,濕濕的海風拂上了臉,未束起的長髮被吹至半空中,略帶鹹味的空氣裡,飄散著一股檸檬馬鞭草的香氣,有人說,那是愛情的味道。

  穗勍愛她,他在她離開後做了那麼多的事可茲證明。

  但她……她對愛情缺乏信心,更不認為機器人般的自己,可以維繫這份愛情,何況明知道愛情短暫,她何必親自嘗試?

  一個連自己都不喜歡的女人,憑什麼男人會在她身上許下永恆?

  母親從路的那端走來,手勾著一個金髮男子,他是美國人,聽說是個作家,來這裡找靈感,他和母親一拍即合,成為很好的朋友。

  她遠遠看著母親,她的身段依舊玲瓏有致,洗去濃妝的臉龐帶著些微的嬌憨,看不出她是個接近五十歲的女人,她穿著細肩帶、及膝洋裝,風吹鼓了她的裙擺,她笑著跳著,好聽的嗓音唱著英文歌曲。

  在這點上面,她沒有遺傳到母親,她的歌喉普普、音色普普,記不起任何一首歌的全部歌詞。

  穗勍常說:「穗青是出生來侮辱我的染色體的。」那麼她的出生,大概也是來侮辱母親的歌唱基因。

  母親在臺階前和男子道別,對方摟了摟母親的腰,在母親頰邊落下輕輕一吻,然後對著站在門口的她揮揮手、打聲招呼,轉身離去。

  母親沒有立刻離開,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轉身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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