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秋飛花 > 拂雲見桑青 | 上頁 下頁
三十


  「不,是屈雲青告訴孩兒的。」易軫張開眼睛,伸手示意義父在茶桌旁坐下,然後替他斟了一杯茶,自己坐到了對面。

  「義父您還記得,當年您請來給孩兒授課的嚴先生嗎?辰宮的現任宮主蟲八子就是他的師弟。嚴先生以前曾告訴過孩兒,最初的辰宮,只是一個世外的門派。宮人日常除修習仙道之術外,就靠漁獵以及採桑養蠶來維生。一直以來,他們都過著無怨無慮,與世無爭的日子。之所以每一代宮中會派出一名弟子輔助君王,那不過是其門上沿襲百年的規矩。大凡被派進宮的巫尹,只管國家祭祀與蔔筮禮儀,並不直接干政。之所以這幾十年來發生了變化,是因為被派作巫尹的人自己的野心。」

  「是那做巫尹的人不甘心空有竹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頭銜,還想要擁有與之匹配的身份!」張翼呵呵大笑,以食指輕敲桌面,笑道,「軫兒啊,這個屈雲青,真的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子,為父早就看出她的野心!一個女人,也只有在竹國才能夠安穩地坐上巫尹之位,並且,一個女子要想竊得天下,也只能利用竹王這樣的昏君。所以她當初寧願選擇做個終身不能嫁人的巫尹,也不選你!」

  易軫聽義父這樣說,唯有訕然一笑,點頭稱是。

  「孩兒也是最近幾天才知道她竟有如此想法。她是想借竹國的實力夷平六國,一統天下,結束目前七國的紛爭。結束七國的流血混戰,這本來也是孩兒多年以來的夙願,慚愧的是,這二十多年來,孩兒卻因不肯聽義父的教誨,固執己見,導致一事無成!」

  七國爭雄,妄想不流血拼命是不切實際的。事實一次次地證明,有時候要達到你的目的,必須要有付出與犧牲。就像在葉庭的那場瘟疫一樣。作為醫者,他的責任是救人命,如果治不好那些人,還放任他們繼續去感染更多的人,那不是在救命,而是在變相地殺人。這一點,原來屈雲青這個女子早就懂得了,可笑他卻想了二十年。

  本來他和屈雲青是能夠攜手去實現那個理想,可惜是屈雲青先做出了放棄的決定。那日在巫尹府門前的碰面,屈雲青曾暗示願意與他合作,共謀天下,不過張翼卻以為現在要憑他父子的實力,夷平六國,統一天下,好像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如今要再和屈雲青結盟就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了。但在他沒有拿到《吳起兵法》之前,還不能讓屈雲青知道這件事情。

  「嗯,你現在能回頭,也不枉為父一片苦心。好在一切都還不晚。」張翼欣慰地道。他拍拍義子的肩頭,忽然又憶起了一事,便道,「那個叫雲桑的女孩子,現在似乎已經對你起疑了。你有什麼把握能控制她為我所用呢?」張翼眯起眼笑道。他早就看出易軫對雲桑的那份用心。

  「孩兒並不想控制屈雲桑,孩兒會儘量說服她,使她相信。」易軫胸有成竹地答道,「本來天下大同也是她的理想。孩兒相信,待孩兒令江國複國,一統天下的那一天,她一定會明白孩兒的苦心!」

  「難道你不怕,她也有野心?」張翼搖搖頭,呵呵笑道,「如果她也有奪取至尊的野心,到時候你將如何自處呢?」

  「不會。同樣的夢想,對於屈雲青和孩兒來說是夢想,而對於屈雲桑這樣平凡女子來說,那就只能是一個空想而已。」易軫答道。

  要實現那樣的夢想,他的背後有張翼,有整個琴國。而屈雲青的背後也有竹國的力量在支撐。可是雲桑,她沒有任何的依持。一直以來,她只是單純地不想看到打仗?她想找到莊子休口中的「太乙之門」,兵不刃血地去成就她的夢想,本來就是荒謬的!

  「那樣就好!好在這個昏聵的竹王已經被鄭袖說服,琴竹結盟的協議一旦達成了。她更不會對你的要求有任何的提防。」張翼雙眼眯成了一條細小的縫,但那細縫中仍然射一出淩厲的光。

  「不錯,義父您使琴任務已經順利完成了。等孩兒那件事辦成了,就可以返琴與你共謀大計。」眼看離成功又進了一步,易軫笑了,但他隨即又惶惑起來。因為他知道,一旦那件事成了之後,他和雲桑能無風無浪相聚在一起的日子,就不多了。

  這不是戰爭,這是連場的血腥屠殺。

  她看到一整隊士兵把另一隊士兵,驅趕到一個數丈寬的土溝裡活埋。到處都是屍體,橫七豎八。一面沾滿血污,字號已經破損得看不清的旌旗斜插在一個矮丘上。持旗的人身體已經埋進了泥土,手卻高高地舉起,沒有放下。

  「看到什麼了?」處在暗中的女人輕輕地問。

  「死人……到處都是死人……」她的聲音顫抖著回答。

  「死人以外呢?」那女人又問。

  「血、泥,還有一匹馬。」她拼命地搖頭,哭泣道,「只有它是唯一活著的東西。別的,全都死了!為什麼要打仗,我不想看到打仗!」

  「唉——」那女人長長地歎了一聲,幽幽地道,「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結局。」

  「可是,我不知道他們誰會最終獲勝。」她道。

  「有什麼分別嗎?最終都成了死人!」那個女人道。

  「哦,不錯。」她點了點頭。贏了戰爭,卻輸掉了性命,這樣算不算贏?

  「謝謝你讓我看到那麼多。」雲桑從木床上起來,向張三姑娘施禮,「想不到這裡也曾經發生過這麼可怕的事。『幻靈血咒』,當真是十分神奇。不過以前我跟我的朋友在一起時也遇到過這樣的事,可是他沒有對我進行任何的暗示,一樣能夠令我入夢。並且那個夢,它還會自動地延續,真的很奇怪。」

  不知道「喚靈血咒」和「太乙之門」有沒有什麼聯繫,如果這就是「太乙之門」的話,那它怎麼能夠把她帶去將來,找到她想要的東西呢?她終於離她要找的東西也越來越近了。

  「哦?當時他是不是正在發燒,而你恰好看到了他的眼睛?」張三姑娘問道。

  「你怎麼知道?」雲桑大吃一驚。難道她是神仙不成?

  「這個很簡單,因為我也試過。」張三姑娘拍拍她的背,笑道,「不用覺得驚奇,因為那個人我認得。他是不是叫張軫?」「啊?難道你們認識嗎?」雲桑又是一驚。如果他們認識,為什麼剛才張軫招呼也不打,就不告而別。

  「在這個世上,我是他除了娘親,第二個見到的女人。」那張三姑娘笑道。

  失去主人的戰馬,殘破的旌旗,以及正在消逝的生命。這一切,都是張三姑娘奉她的義兄易軫之命,安排給雲桑的記憶。一直到戰禍消弭,易軫的夢想得以實現的那一天,雲桑依然不能忘記它的慘烈,儘管它的慘烈不及後來的「單陽之戰」的十分之一。

  「每一年,我跟我的義兄都會隨著流民的隊伍,從琴國的武關來到竹國,去到我們江氏族人聚集的地方。在路途上,我們都會看到不少竹人的士兵。說是竹國人,可是,我從他們的姓氏與談話中都可以知道,他們也是江氏的族人。那場血戰已經過去了二百八十年。二百八十年後,兵燹下的廢墟完全找不到半點當年的印記。姓江的人依然姓江,儘管他們中有一部分人,依然不能脫掉賤籍。可是,他們已經完全把自己當作了竹國的人。他們一直為了竹國而戰,為了竹國,他們恨著琴人。因為一直以來,琴國都想對其餘六國發動戰爭。」

  「這麼說來,他們心中對竹國,對竹王熊氏一族已經沒了仇恨?」雲桑反問道。但想了想,心中便釋然了,「這也難怪。滅國的仇恨雖大,但已經相隔了整整三百年,那些江氏的後人在竹國淪為了賤民,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掙扎求存已然如此艱難,除了易軫這個世代被『喚靈血咒』詛咒著的王裔,普通的百姓,又多少人仍能堅持固執地把這樣的恩怨一代代流傳下去呢。」

  在郢都外城最汙髒與污穢的地方,雲桑也見到了不少因為替竹國與別國作戰而遭致身體殘缺的士兵。她並沒有去問他們當中是否有人姓江,因為她明白他們已經不恨。如果說時隔三百年,他們仍舊對竹國還懷有那麼濃烈的恨意,那又何必替竹國去拼命?

  「我義兄,是一個從小生活在戰場廝殺的陰影下的孩子。儘管江後娘娘的那個詛咒,令他每日每夜都身處三百年前戰場的幻想當中,強迫他去記住仇恨。但正因如此,最想擺脫的人反而是他。」張三姑娘用一種篤定的語氣替易軫辯解道。

  「你是想讓我相信他和你的父親,絕對不會再想挑起一次戰爭。讓我相信易軫說的話,替他找回《吳起兵法》。」雲桑笑了。

  「當然,我保證!儘管發起戰事的主動權在兩位大王手裡。」張三姑娘道,「竹王好安逸享樂,而琴王想要打贏這場仗,沒有那《吳起兵法》的幫助也不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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