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蘋果鳥 > 我的21號公主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恒峰拼了命的想搖醒「它」,但是它卻不為所動。腹部上巴掌長指節寬的傷口,潺潺地滑出血液。渾身血紅的恒峰,顧不得雙手的粘稠,跑到樓下抓起話筒,急忙按下119,這或許能救「它」也能救恒峰自己的號碼。

  救護車很快趕到,警車幾乎也是同時抵達。沒有讓恒峰有解釋辯駁的機會,半舉著雙手的他,右手腕被反轉至背後,整個身體貼地無法動彈,卡喀地一聲,恒峰的雙手被手銬禁錮,瞬間的劇痛讓恒峰頭上仰背脊也高高供起。

  「通知刑事組,派員到現場支援。對,殺人,兇器和屍體都還在現場。」透過無線電,一名警察跟勤務中心回報情況,另一名較為壯碩的員警,陪恒峰坐在沙發旁,警察從恒峰背後拉撐著鏈條,確保恒峰的行動繼續受制。

  不久恒峰被帶到派出所二樓,等著送交刑事組。派出所的人很快聯絡裡長伯趕到。因為考慮裡長伯的感受,且恒峰行兇的動機在他們看來還算正當,恒峰並沒有受到太多的刁難。茶水、香煙樣樣不缺,甚至做完采證後,還給他一條冰毛巾擦臉。恒峰喝著熱水,抽著煙,心裡卻是恐懼不已。恒峰第一次自覺自己的怯懦,他不只手被銬住,連呼吸都一併遭到團鎖。恒峰的嘴唇發著冷顫,煙頭來回上下的抖動就是證明。

  「找到她了嗎?」恒峰問著坐他對面的警察大哥,距離他被帶到派出所來已經足足兩個小時有餘,但是仍然沒聽見他們說找到我。

  「管好你自己吧!你知不知道你殺人了,要坐牢的。」頭髮微禿的中年警察,出言恫嚇恒峰。但是看著恒峰硬是不退的懇求目光,他搖了搖頭,放下手上的泡面,轉手撥了通電話。「還沒找到。放心啦!不會有事的,真是多情人失敗。」搖頭歎息的他,似乎在數落恒峰的少不更事。

  恒峰當然害怕自己將要面對的牢獄之災,但他更擔心我的處境。我該是安全了,為何不見蹤影。數不盡的擔憂在恒峰腦裡落下,裡頭卻找不到關於他自己的一句。

  裡長夫婦都到了。陪在裡長身邊的,是個階級較高的警官。在他向看管恒峰的警員交代幾句後,裡長太太被允許走到恒峰身邊。「你這不孝的孩子。」從小就沒動手打過恒峰的裡長太太,隨著淚揮在他肩上的,是一陣沉重的拳雨。「換做你也會這樣保護我的。」在裡長太太的懷裡恒峰才能放聲地哭。恒峰沒辦法說服自己做錯了事,如果要非得用殺戮來保全他的家人,恒峰不會有所猶豫。

  「你可以先跑走找人來幫忙啊?」裡長太太的問題充滿著自私矛盾,裡長伯斥責她,「事情都發生了,你不要在那說些有的沒有的。」話說的果決乾脆,但裡長伯心中何嘗沒有和她一樣的想法。從進來之後,裡長伯就不斷地跟警官交頭接耳,一通通的電話陸續撥出又掛上,臉上的神情卻一次比一次的沮喪。「傻孩子,你闖下大禍了。」握著恒峰的手,裡長伯的無力與難過逐漸加深。

  「別怪晴雅好嗎?」這請求不近人情卻是恒峰衷心的盼望。「你就不管爸媽了嗎?」恒峰發誓他沒有,只是他覺得我孤苦,我唯一的親人死在他手裡,我只剩下他。

  我在女警的攙扶下終於出現在恒峰面前。一身狼狽的我,低泣的嘴角抽動著不安,臉上變換著猜不透的思緒。「恒峰。」見到他平安時,我笑。「你……」發現他繚銬加身,我懼。

  我蹙緊眉頭,深咬著下唇,那幾近要刺穿恒峰的呼喚眼神,讓他必須不計一切的起身回應。鬆動的嘴,再也含不住燃燒已到盡頭的煙,煙蒂翻轉,煙灰彌漫在我們之間,薄薄的一層,卻是天涯海角——

  鏈條的拖動聲尖銳削耳,手銬的鋸齒兇狠地咬進恒峰右手腕裡,皮膚被刮出血痕,痛楚隨著他向前的步伐一寸寸地加劇。但我知道恒峰不在乎,如果疼痛可以拉近他和我的距離,讓他執握住我的手,他不惜被手銬一口氣咬斷手腕。

  「晴雅,我終於親手保護你了,再沒有人可以傷害你。」「都是我害了你。」這是我們之間最後的對話,像是悲劇最後的收尾,卻只是開始。

  正當防衛的行使不以自己的權利為限,因此恒峰可以行使防衛我的身體和貞操權。但是致人於死,顯然「防衛過當」,所以恒峰只能減輕刑責而不能免刑。未成年以及基於義憤而殺人也可以減刑。於是在律師的建議下,恒峰迅速認罪請求法官原諒他其情可憫,從輕量刑。法官對恒峰宣判6年的徒刑,裡長太太當庭暈倒,裡長黯然不語。但律師說這已經是仁慈的裁決了。

  恒峰說,忘了一到六歲他在作些什麼;六歲到十二歲他在懵懵懂懂中度過;十二歲到十七歲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生命的重心,準備享受他的人生。而法官簡單的幾句話,就奪走他六年的自由。這是仁慈兩個字的解釋嗎?恒峰沒有說出他的疑問,因為他知道說出來,最難過的不會是他,是他那一夜蒼老的父母親。人可以錯,但不能不孝,不可以傷害,會寬恕你所有錯誤的人,因為他們生下無罪的你,會一生無罪的待你。

  「晴雅好嗎?她願意說話了嗎?」從裡長太太口中得知我住院與病情後,恒峰迫不及待地問我的近況。「很不好,還是不吃不喝,已經開始強迫進食了。」裡長太太說阿姨從臺北趕來照顧我,在阿姨的要求下,爸媽無法再接觸我,也就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聽說要轉到臺北的大醫院。」這還是裡長伯拜託熟識的醫生,才獲知的。

  「爸呢?」來會面恒峰的人裡,裡長夫婦和火添是從不缺席的。「你爸說,見到你,他又會忍不住哭,只是多讓你煩心而已,就不進來了。」裡長太太說,裡長伯正和一個朋友去拜託這裡的長官,麻煩他們多關照恒峰一點。裡長太太又說,結果她比裡長伯堅強,更能面對事實。

  「還你。」火添在恒峰面前使力摑了自己一掌,「我不該打你心愛的女人。」火添承認衝動,但是不後悔。「好好照顧自己,不管多少年,大家都會等你。」火添握著恒峰的手,又馬上急著放開。他將頭重重甩到一旁,靜靜地聽著恒峰與裡長太太的對話。

  之前裡長太太帶來了不少飯菜,恒峰卻沒有食欲,總是隨便動了幾筷,就推說沒胃口。知道那都是裡長太太的一番苦心,不好辜負,但總覺得我在醫院餓著,他就不該飽足。

  「媽煮了晴雅常做的廣東粥,你多少吃一點吧!」熱滾滾的粥從保溫瓶中慢慢倒入碗中,味道和材料都是裡長太太刻意模仿我煮的。恒峰用湯匙舀了一口,剛送進嘴裡,不爭氣的眼淚就慌慌張張地灑落在碗中。

  「味道不對嗎?我跟你爸都試過,應該有個八成像。」裡長太太緊張地說著,怕是自己弄巧成拙,反倒使恒峰更難過。「沒有,很好吃,和晴雅煮的一樣好吃,只是有點鹹。」不嫌燙舌的恒峰,幾大湯匙的把粥喝光,意猶未盡的夾光小碟子放著的醬瓜,裡長太太幫恒峰擦乾眼淚,又添了一碗粥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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