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蘋果鳥 > 我的21號公主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哥,我自己會回家,你和晴雅姐自由活動。」恒婷說著。走開前還把披肩披在我背上,「天冷,我哥會心疼的。」

  往台南的路上,在「火」的墨綠色Tierra裡,我們聊了許久。但幾乎都是我對恒峰說著自己的過往,即便說到住院、肥胖,那些聞者莫不色變的大事,他也只是微笑靜靜地聽著。關於他自己卻是三緘其口。

  我問他,這些年苦嗎?他說,忘記苦字怎麼寫。我問他。寂寞嗎?他說,生存不需要寂寞。我問他,想我嗎?他說,剛剛才想起。我問他,恨我嗎?他說,我沒教過他很。我問他,「火」為什麼要騙我?他說,因為「風」的緣故。我問他,我們什麼時候結婚?他說,等我能接受他的那一天。

  到了台南,我堅持要跟恒峰口中的好朋友們吃飯,順便感謝他們對恒峰的照顧。恒峰最初不願意,後來還是屈服答應了。恒峰要我換過衣服以便用餐,我卻希望呈獻自己最好的一面。

  我沒有想到來的人居然是三教九流、龍蛇雜處,有警察流氓彙聚一桌的奇異畫面(恒峰幫我介紹,阿泰、寶哥、雄哥,個個都有著惡煞般的臉孔),和聽不完的穢言穢語。一開始他們還循規蹈矩,酒過三巡後,場面就混亂起來,不過是服務生上菜速度慢了點,態度稍微不佳,他們覺得面子掛不住,險險就拿起酒瓶子砸人。這些行徑無禮又粗俗。

  喧騰吵鬧的劃拳聲、帶著顏色的調侃話語。都再再讓我不舒服,已面露不悅的我,卻不見恒峰婉言安慰,我更不是滋味。

  「我去一趟洗手間。」禮服被他們吐出的檳榔汁不小心沾染到,覺得心疼的我,擔心留下洗不掉的污漬,急忙地到盥洗室清理。

  一個小時下來,我已經如坐針氈般地難受,他們卻還要去續攤唱歌。到如意路的錢櫃不久,不顧慮包廂裡有多名女眷,他們竟然找了所謂「傳播」的陪酒女郎來跳舞助興。

  讓我最難似接受的是,從來不吃檳榔的恒峰,竟然不以為意的大口咀嚼。我無法想像會從恒峰口中看見紅色的牙齒,聞到腥臭的氣味。「有些人在,不陪著吃一點,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恒峰說這叫應酬檳榔,平常他是一顆都不碰的。

  「好朋友怎麼會強迫你吃檳榔、灌你喝酒。」這理由不能說服我,我想恒峰是在這幾年裡,不幸交到壞朋友了。「為了我,跟那些壞朋友遠離一點好嗎?」在飯店裡,我們終於有獨處的時間。我逼著恒峰趕緊洗澡刷牙,那些五味雜陳的怪味道,會讓我想到我父親,令我不禁作惡。

  「他們不盡完美,卻對我不壞。他們對我的真誠,曾伸出的援手,讓我深深銘感五內。」水聲啪啦啪啦響著,恒峰說話得大聲點我才聽的見。

  「我只問你願不願意。」恒峰的話在我聽來都是推諉搪塞。而以前他是不會違逆我一句半言的。「我可以勉強自己做到,但我不能否定他們,因為他們是屬於我的一部份。」恒峰的話,我難以理解。

  「藉口!」我直覺地說,恒峰沒有再接話。他從浴室走了出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恒峰臂膀和背上竟然有著醜陋的刺青,青綠的猛獸圖案,以臥或飛翔的姿態,盤據在皮層表面,粗糙的做工,找不到丁點美感可言。

  「這是現在的我。」恒峰沒有難堪地遮遮掩掩,或急著穿上外衣,完全不顧及我的感受。我所期盼的久別重逢,不應該是這等光景。在聽過我的遭遇後,難道他不知道,為了這一刻我吃過多少苦頭,熬過多少日子嗎?

  「為什麼?不能溫柔點嗎?」敦厚忠誠的恒峰如明日黃花的消逝在我面前。「謊言不該被輕啟,慈悲不該被濫用。」恒峰笑著說,慢慢地轉身背向我。

  「我現在有一家修車廠在社子,不僅足以溫飽,還有餘裕。」說到車廠,恒峰露出不同於剛剛無奈的驕傲笑容。「我會讓恒婷念完博士。」談到恒婷,他倒是滔滔不絕的說個不停,恒婷國小、國中發生的趣事,得過的獎項,恒婷的手工餅乾如何好吃,但是,就是絕口不提我們之間。

  「我不會嫌棄你做什麼工作,我也願意和你分享照顧恒婷的所有,甚至可以跟你一樣不惜付出生命保護我們的未來。」我脫掉手套、襪子,把手、腳上的割、勒痕,頭頂因撞牆留下的傷疤,呈現在恒峰眼前,這是我隱藏了十年的不堪,都是為了他。我想這一切足夠證明我的忠貞不二。「我沒有懷疑過你,只是生命和生活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恒峰拉過被子把我覆蓋好,在我頭上疤痕處點了一吻,然後緩緩地把外衣穿上。

  「給我時間。」就是怕耽誤你的時間。」恒峰走出房門,他在隔壁多租了一間房,留下他的行動電話號碼,要我有事隨時聯絡他。

  他說:「恒峰式的相逢不需要激情。好好睡,你受累辛苦了。」直到門關上前,他的視線沒離開過我。沒想到多年前的傷口居然在門關上時集體復發,我覺得口乾舌燥,喝完桌上的杯水也不見好轉。我感到心痛,有被忽視的不安。我看著紙條上的電話號碼,卻失去按鍵的力氣。

  牙膏去掉了檳榔留下的臭味,
  卻刷去了往事的香氣。
  女孩看清男孩現在的模樣,
  卻不小心忘了他本來的面貌。

  隔天早晨,來敲我房門的竟然是阿姨和節成。

  「恒峰打電話到木柵,要我來接你。你姨丈抽不出空,只好找節成。」阿姨說這話時,我早就上前用力摟著她,「阿姨!」我哭著說。「就信它一次『有緣無份』吧!」阿姨輕撫我的臉頰,替我擦乾淚水。手帕是節成遞過來的,是我慣用的藍色水滴圖樣,同牌子、同尺寸。兩年多來,他總會記得隨身幫我多帶一條。「這是第14條,想不到這次你會糊塗到把自己也弄丟了。」節成笑著說,他專做資源回收,還問我賞不賞臉,搭他的資源環保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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