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蘋果鳥 > 我的21號公主 | 上頁 下頁 |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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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巴桑,你搞錯了,我是節成的朋友,他交的女朋友每個都是年輕貌美,肌膚吹彈可破,身材無可挑剔,我看你再年輕30歲也沒得比。」我正擔心說完話會不會挨她耳光,菜包和神魚不知何時已經靜靜地回到我身邊,「真是深藏不露啊!晴雅。」光沖著我和菜包超過200公斤的體重,再加上神魚十隻不停在原地伸展的細長雞爪,瞪著奇大的牛眼珠子,這等陣仗就足以讓他二媽望而生懼。不要說教訓我,她迅速摸著鼻子悻悻然地走掉了。 儀式冗長而枯燥,和我母親出殯那種草草了事,有著極不協調的對比感。菜包被報社急call回去,板橋發生了一家七口滅門分屍案,他得去做追蹤報導。節成幫他安排了計程車和機票,簡單的道別後,上車前他對著神魚說:「上車吧!不然包子飛走了,餡會留在這。」神魚婉拒了他。理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她不善於迂遊,所以只能勇往直訪。 魚在那陷裡留下了一滴海水,是當初最純粹的鹹濕。 傍晚我們也打算回轉臺北,卻因為阿姨無端的腹痛,所以多留了一夜。安置我們的飯店離靈堂並不遠,雅達吵著說要找節成,為了讓阿姨好好睡個覺,我和神魚帶著他往靈堂走去。節成跟他的妹妹們,穿著孝服跪在棚裡專心的守靈。十幾名僧眾喃喃不斷地頌念經文,確保死者得到往生後的寧靜,安慰生者悲戚的心。 公祭的時間過後,節成的父親就再沒有出現於靈堂中,從來沒見過節成那張老成的臉浮現如此複雜的表情,能想像、能理解卻無法安慰他。神魚趕緊帶著雅達到附近的商店買玩具,避免這不識愁苦的孩子,一不留意就擾亂節成煩雜的心緒。我則是繞到靈堂的另一邊,去呼吸一下這久違的外地空氣。 準備膳食、祭拜用品的地方相當明亮,有五、六個人在忙著張羅一道道葷素的料理。備食處的對面有兩三張大圓桌,成山的金銀紙,香燭、燈籠安置一旁,幾個婦人正折著一朵朵的紙蓮花,成朵結串,一落一落地的尼龍繩綁好,他們應該都不是節成的親人,熟練的手法像是受聘前來的專家。 記得母親的守靈夜,所有的紙蓮花都是鄰居大嬸和我兩個人折的,不分晝夜的趕工也不過是一、兩百朵的量,而現在在我眼前少說有一千朵以上。嘴裡有著天上人間的感歎,手卻是不受控制折片捏角起來。桌邊有一個老爺爺坐在輪椅上,手上握著整疊冥紙,一張張地放到他腳邊的金桶裡,嘴裡振振有詞念著金剛經。老爺爺瘦得見骨,雙眼眼油橫溢,想早已是眼不能見了吧! 「阿公,我們回去休息了,天冷,感冒了不好。」年輕的女孩勸著老爺爺,但他不為所動。「我要吃阿貴煮的瓜仔粥。」老爺爺使盡全力說的話,能聽的清楚卻只有這一句。女孩是節成父親新請來的私人看護,護校畢業,是有證照的護士,熱忱又有愛心。她口中的阿公就是節成的爺爺,從前是家族的領導者與捍衛者,如今癱倒,雙腳退化成一對圓形的金屬輪,如果沒有人照料推動,他的存在不過是一張椅子大小。 阿貴是節成的母親,對老爺爺來說,是他生命所剩的傾聽者,是他半個身體、半個靈魂,他的思想、他要去的方向,就只有這勞苦的媳婦才知悉,媳婦和他都是被兒子遺棄的人。他曾經以為當他歸西時,一定能有個媳婦為他掬一把真誠的淚水,想不到連老人家最後這點希望也被粉碎。金桶裡火焰漸衰,因為年輕女孩不願意再將冥紙交給老爺爺。這不能怪她,基於她的專業與負責,不該讓老爺爺繼續在風寒露重的夜裡久待。 「阿公,你要吃什麼瓜仔粥?」桌上其實已經擺著一鍋清粥跟各式的醬瓜,但是我還是蹲下扶著椅背在他耳邊大聲地問著。「阿貴煮的瓜仔粥。」微弱的聲音說著重覆的一句話。「阿公,瓜仔煮粥,還是瓜仔另外放。」我問著。「瓜仔煮粥。」含糊中仿佛聽到這樣的答案。徵得看護的同意,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走到廚房拜託廚師們讓我使用廚具和食材。 「老番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不用理他啦!」在我的苦苦哀求下,廚師點了頭,幫我旋開瓦斯後,他們就站在一旁抽著煙,閒聊兼看好戲。「我們這都是大鍋、大鏟、大匙、大火,不過看你這個漢操沒問題。」不理會他們的調侃,我專心地找尋我需要的東西。 煮粥不難,只是好久沒有替其他人做飯有點不安。想著母親絲瓜粥的滋味,挑了一條澎湖絲瓜,刨洗乾淨後,用紙巾將過多的水分吸幹,剛好他們有一大鍋雞湯備用,取一大碗的雞湯,冷飯,絲瓜切丁,唯一改變的是將腿肉雞絲改成胸肉方便老人家進食,少許鹽、味精,起鍋後滴撒些香油,蔥花就行了。「贊喔! 「會吃又會煮。」再俐落的手藝也得不到一句正面的稱讚,難道這是胖子的宿命嗎? 讓我高興的是,老爺爺願意進食,整整一碗連半口也沒留下,老爺爺拉著我的手說:「你真是又漂亮心又好的女孩子。」 他流著淚,像是現在才接受他媳婦已不在人世的事實,「阿貴煮的比你好吃一點,她知道我不愛吃蔥花。」在場的人都被這句話感動,紛紛掉下了淚,我也不例外。看著見底的碗,我暗自感謝老爺爺的貼心。 阿公說,如果可以他下輩子會娶阿貴做某。 阿公說,我很美,只比阿貴差一點。 我又盛了一碗沒有蔥花的粥給看護,但是這粥卻被搶走。 「阿公你好,我是節成的女朋友,我叫曼予。阿公要喝粥,當然是孫媳婦來喂,你們閃邊點。」穿著連身開衩的黑色旗袍,胸口一朵藍金牡丹繡花,夜裡頭上還頂著一縷黑紗,不知道什麼時候蹦出來的她,不客氣的拿走碗,連湯匙也沒有的,就想要在節成家人面前現殷勤。「你不是那個狐狸豬嗎?你來這幹嘛?」她的刻薄嘴臉,立刻引起周遭人的不滿。 「你是誰?」看護不悅的問著。「你又是誰?」「我是老先生的看護。」「我看也是,我是這家未來的孫少奶奶,你給我放尊重一點。」「孫你祖媽!」一個裸著上半身,掛著藍色帆布圍裙的廚師,拿把剁肉刀就往曼予這走來,嚇得她是摔下碗轉身就跑。「你們給我記住。」邊跑她邊回頭罵著。「記你祖媽。」這一鬧讓大家笑個不停。「還是你漂亮點。」廚師們收起笑臉認真的誇獎我,我不好意思的道了謝,向老爺爺、大家說了再見,就離開這裡。和神魚、雅達碰上,他們問我臉上的紅暈從何而來,我說不出來,只辯說著是因為天熱。 「天啊!『鰻欲』也來羅!」神魚跟節成抱怨著。「鰻欲?」我不解其義。 「你不覺得那女人黏黏滑滑的嗎,走起路來腰支彎啊彎的,根本就是鰻魚精投胎。」神魚毫不避諱指著遠方的她說。「魚,跟你同類耶!」換雅達指著神魚。「死小鬼嘴巴越來越壞,她玷污我們魚族。」神魚蹲下咬了雅達的食指,雅達痛的哇哇大叫。「欲呢?」好奇心驅使,讓我追問下去。「左眼性欲,右眼錢欲。這都看不出來。」不怕節成就在自己旁邊,神魚罵開了便不打算停止。「美女,這些話你跟菜包還說不煩啊!曼予投那麼糟。我爺爺昨天還說,她煮粥給他喝呢!」節成的話讓神魚驚訝不已,當然我更是一頭霧水。「我們要念到你清醒為止,還有你確定她煮的不是毒藥?」最後阿姨介入,阻止了這場無謂的爭辯。 「阿姨不多留會兒?」面對阿姨的告辭節成挽留著。「我、小魚、你姨丈,明天都要上班,早一點走才不會遇上塞車。」阿姨堅持著,節成只能不舍的接受。在節成的父親、二媽的目送下,我們啟程離開台中。 再見到節成時已經是大三的學生了。 「驗收。」還沒上樓跟阿姨問好,節成直接把我從客廳拉到琴房裡,打開琴蓋,按我坐下。「還真重呢!」節成抓住我的手腕,抬移到琴鍵上。「彈啊!」他催促著。「你今天好怪喔!要彈什麼?」從來沒有被節成這樣專注的看著,感覺到不對勁的氣氛,卻找不到原因。 「BROKENVOW。」那是節成最愛的情歌,從教會我後他就沒再彈過。我想應該有著一段他不願提及的傷心事,所以我總是在他離開後,才用指尖喚醒屬於這歌的豆苗們。歌詞的意境很淒涼,我卻能聽見其中極盡放縱的包容。而我曾驕傲擁有過。曲終,節成拍著手表示滿意,慢慢睜開的眼睛視線緊隨著我。在我準備躲開之際,他突然使勁地揉著雙眼,頭部用力地左右搖晃,整個人轉向鏡子。他說了些話,距離太遠我聽不清楚,但是從鏡子看來,他似乎有點沮喪懊惱。「進步很多,可惜我有急事要先走,要不然我一定多聽幾首。」說完,他就掉頭離開。要我形容速度之快,我會用奪門而出的平方再平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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