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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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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應臺灣島內現在情勢紛亂亟須整編,政府成立“臺灣地區日本官兵善後聯絡部”,專責處理遺送日本軍人、官吏、僑民的事務,而“臺灣省日產處理委員會”,則負責接收日資民間企業的財產及日本人個人私有財產。所有在台日人的財產皆不准轉移,須先行交出,詳列在財產清單上,待日後回台,再憑所持“領受書”至日產處理委員會領回在臺灣的財產。 日人的私人住宅或商店開始被貼上接收的封條,且由於各地的接收作業進行得相當迅速,不少日人的職位已被取代,只能遵照指示待在家中靜待引揚的船班到來,不少在台日人經濟一夕陷入困境。花蓮市街上,每天都有為換得生活費而變賣自家值錢物品的日本移民在路邊擺攤叫賣。 與此同時,仍有一些不願放棄的吉野村仕紳,包括日野昭一身為小學校教員的父親,依舊日夜為了能留在這片家園而奔走著。 時間轉眼來到一九四六年的二月。 原本謠傳會花上四年的遣返在台日人作業,因美軍出借運輸艦“自由號”加入遣返船隊的緣故,時程被提前得比大多數人預期的更早。 第一批接到遣返通知的吉野村人已在家中慌忙收拾著的當天深夜,日野昭一萬念俱灰的父親,在自家後院的阿勃勒樹上吊自殺,一周後,哀慟欲絕的日野太太也趁兒子剛忙完丈夫法事累極熟睡時,以同樣的方式離開了人世,要求兒子將夫妻骨灰合葬在吉野村的日人公共墓地,照著丈夫的心願,永遠留在這片他們共度了數十年晨昏的土地。 短短半年之間,日野昭一變得跟戀人巴奈一樣,父母雙亡,孤身一人。 處理完父母的後事,日野昭一也上街變賣起自家留不下也帶不走的,也許還能值點錢的東西:父親的中古相機與油畫、母親出嫁時外公送的美麗和服、他在社團活動練習用的皮制野球手套……等等。 雖然他們每人只能帶一千日圓與一些不值錢的日用品返國,這些錢至少可以留給他珍重的人,總比被徵收了好。 就這樣,日野昭一將家中能變賣的東西處理完畢後,將錢分作兩份,一小份作為生活費,剩下的大部分則給了他孤身一人的戀人巴奈。 “巴奈,用這筆錢,去臺北念書吧。”日野昭一將裝著錢的信封袋遞到巴奈面前。“等我可以回來的時候,我再去臺北找你。” “昭一,我不想收。”巴奈的眼眶紅了,孩子氣地將雙手收在背後。“總覺得,如果我收下,你好像明天就會不見似的。” “傻瓜。”日野昭一溫柔地笑了,從懷中掏出手帕擦去戀人已悄悄從眼眶溢出的淚水。“我會待到引揚前最後一刻的,直到警察大人追在我屁股後跑完吉野村一圈為止。” 面前的巴奈終於破涕為笑。“那你可得記住順路跑來南園村跟我道別,不然我一定不原諒你。” “那還用說。”日野昭一笑著拉過她的一隻手,將裝著錢的信封塞進她手心。 “不過為了以防我太依依不捨忘記把錢交給你,還是請你現在就收下吧。” 巴奈終於下定決心似地將手中的信封袋捏緊。“那麼,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真的嗎?是什麼?” 日野昭一期待地笑了,見她從隨身的布包中取出兩個一模一樣、紋飾精美的紅色方形麻布袋。 “這在我們族裡,是情人間互相交換的信物,叫做Aofo。”巴奈仔細整理其中一個袋子上的四色流蘇,讓所有流蘇都漂亮地往下垂。“母親知道我心儀的人是你後,一直不肯教我織法,所以我總覺得自己還沒完成,不好意思給你,但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情人間的信物嗎……”日野昭一仔細看著上面的精美紋飾。“這麼說,這世上只有我才能收嘍。” 巴奈雖有些害羞,仍是點了點頭。“因為你不會織這個,所以我做了兩個,我們一人一個。” 巴奈將她手上其中一個袋子的背帶綁短,直直地掛上日野昭一的左肩。“要這樣背,表示你已經有情人了。” 日野昭一拿過她手上的另一個袋子,照著她的做法將背帶綁短,再把袋子掛上她肩頭。“真是個好方法,這樣大家就知道你名花有主了。” 巴奈與日野昭一相視而笑。 “等你引揚後,我就背著我的袋子先一步去臺北了,你可要快點跟來喔。” “當然。你可要保重好自己,乖乖地等我背著它去臺北找你喔。” “嗯。” 他們都心知離別的日子很快到來,只能故作堅強地珍惜每一個相聚的時刻。 但是,離別依然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當巴奈聽說包含日野昭一在內的吉野村最後一批移民昨晚忽然接到引揚通知,今晨已集體進入花蓮港邊的倉庫等待登船時,她一路從當時工作的雜貨店跑到碼頭,卻只能遠遠地被擋在碼頭的柵欄外,看著自己的戀人正身在其中的那排木造倉庫,還有港邊即將帶走自己戀人的那艘大船。 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說,離別就這樣沉默地開始了。 她在碼頭外固執地守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早上,碼頭邊的倉庫終於打開,一批批準備上船的日本人走了出來。 “昭一!日野昭一!一定要保重身體!我會在臺北等你!”她奮力叫著,卻不知自己的聲音是否能傳達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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