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五九


  這間偏廳,跟外面的大廳只隔著一道簾子,平常坐在這裡,外面喝茶的,聊天的,跑堂的夥計吆喝茶水,嘈雜的聲音總能聽得見;可是今天不同,外面一片靜悄悄的。

  錦繡不禁站了起來。走到簾子前面,側耳聽了聽,真的,一絲說話的聲音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不吹了?」黃老板正從門外進來,微笑著問。

  錦繡疑惑地看看他,「外面怎麼這麼安靜?今天沒有人?」

  「有人。」黃老闆道,「有人包了場。」

  包——場?!錦繡呆住了。這種地方,還有人包場?簡直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我今天就不用吹了吧。」

  黃老闆拉住她,「這怎麼行!人家說了,是特地為了聽你吹簫,才包下這場子,不過是圖個安靜。剛才我還怕你不來,所以特地在外面張望著。」

  錦繡忽然心慌起來。

  誰會因為要聽一段簫,就特地包下整個茶館?她的簫還沒吹到那種地步吧!

  慢慢走到那低垂的簾子前面,慢慢掀起來,看見整個空蕩蕩的大廳。桌子椅子,整整齊齊,可是沒有人來坐。只有大廳門口,正進來一個人,淡淡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仿佛鑲了一道金色的光環。

  那人已經踏進門口,遠遠看著她;刹那之間,記憶忽然閃回到很久以前,在百樂門的大堂裡,隔著衣香鬢影、濟濟滿堂的人群,也曾經有個人,跟她這樣兩兩相望。

  這裡是哪裡?會不會——會不會是做夢啊?

  錦繡看著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過來。忽然想起,曾經有一回,自己被按在地上灌酒,當時他也是這麼走過來,水晶燈的華光,照著他雪白的袖口,還有他手上一瓶琥珀色的洋酒。

  真的是他。越來越近。

  錦繡不禁屏住了呼吸,手裡緊緊拽著那扇簾子,怔怔地僵在那裡。耳邊只聽見自己心臟的狂跳聲,怦,怦,怦!站在眼前的,就是她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相思已成災的那個人嗎?

  北平跟上海,距離何止是千里之遙,她無聲無息地躲著這個角落裡,他怎麼可能找得到?可是眼前的人,照舊的白色襯衫,黑色大衣,照舊是那麼熟悉的臉,熟悉得好像就刻在她心裡。

  左震。左右的左,震動的震!

  他終於站住了,隔著兩步遠,問:「能不能讓我點一支曲子?」

  錦繡呆呆看著他,聽見自己說:「好。」

  「上海有一家叫做獅子林的酒店。很久之前,我曾經路過那裡的後園,偶爾聽見有人吹簫,曲子很好聽,我一直忘不掉。」他慢慢說,「那曲子我不知道名字,也從來沒聽過,所以到處找不到。後來總算聽見有人說,這間茶館有人會吹這一首,所以我從上海千里迢迢趕了來,請你為我吹一遍。」

  錦繡終於舉起了手裡那管簫。

  簫聲幽遠地響起,仿佛穿過了層層的記憶,從時光的河底,慢慢浮現。一時間,好像又回到那個寂靜的夜裡,月色如水,霧氣迷離,她在水上的亭子裡吹簫,他在遠遠的鐵門外傾聽。還是那支曲子,婉轉悠揚,千折百轉,仿佛還帶著那叢丁香花的暗香,低低地徘徊。

  錦繡吹著吹著,辛酸慢慢襲上鼻樑,眼睛慢慢模糊了。終於簫聲有點變了調,再也吹不下去,她放下了簫管。

  左震看著她,「你怎麼知道,我那天晚上,聽見的就是這一首?」

  錦繡答:「因為,我在獅子林,只有那一個晚上吹過簫,吹的就只有這一首。」她含著淚微笑,「說來真不敢相信,世界上的事會有那麼巧。在上海,我就只吹過一次簫,偏偏就讓你聽見。我就只跟人打過一次架,偏偏也讓你碰見。」

  「我也只教一個女人跳過舞,是在百樂門,她叫榮錦繡。」左震也微笑,「她說過,多希望從第一次見到我,就只為我歡喜,只為我跳舞,只為我流淚。」

  錦繡的淚水撲簌而下,走到他面前。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接著左震的話,她說了下去:「她還說過,真的很後悔,從來沒有好好地聽懂你說話,從來沒有好好地分擔你心事,也從來沒有好好地抱緊你……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一切都能再重來一遍……」

  沒等她說完,左震驀然把她擁進了懷裡。

  緊緊地抱她在胸懷,那深深的顫慄,閃電般將他貫穿!這麼多天來,找得天翻地覆,幾乎翻遍了整個長江南北,風塵僕僕萬里奔波,所有尋覓她的辛酸,都化作了一陣熱辣,驟然襲上他的眼眶。

  錦繡抱緊他的腰,淚水迅速滲透了他的外套,仿佛是壓抑了許久的心酸,終於痛快地一泄而出!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終於重回到這個日日夜夜思念的,溫暖熟悉的懷抱裡。

  曾經的深情,清晰如昨日,歷歷上心頭。

  從殷宅門口的初遇,望海樓前的躲雨,到百樂門的第一場舞,從獅子林外的聽簫,到寧園的酒醉,從七重天上的相望,到煙花下的相許,從蘆河口邊的決裂,到長三碼頭的告別……點點滴滴,有心動,有心碎,無盡的甜蜜,無盡的辛酸,還有那無邊無際的思念,都在這一刻,化成這緊緊的一抱!

  遠遠的窗外,天空裡仿佛又開始飄著雪,但是在這繾綣的天地間,仿佛就連漫天的風雪,也分外的動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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