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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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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迫自己把眼睛轉向車窗外,也許看看風景,心就靜了。 車窗外的景物一排一排向後飛掠而過,街角處忽然閃過一處尖尖聳起的樓頂,上面的窗子鑲著鮮豔的彩色玻璃,寬大的穹頂底下,是一道黑色的鐵門。那是望海樓教堂。 曾經那一天,下著雨,她迷了路,只好跑到那扇大鐵門下面躲雨。那天的天色,陰暗而寒冷,淒迷的冷雨織成一道灰濛濛的網,孤單的她彷徨四顧——就在這時候,有輛車在雨裡退了回來,一直退到她面前,一把傘遮在她頭上,傘下的人就是左震。 那時候,縱然是什麼都沒有開始,什麼都沒有發生,可是她還深深記得那遮蔽風雨的溫暖。只是在當時,她居然傻到那種地步,居然半點不曾珍惜過。 車子很快就到了百樂門夜總會。 熟悉的金碧輝煌,熟悉的喧嘩熱鬧,一下子撲面而來。錦繡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大廳,心頭驀然百感交集——就在這裡,她暗自決心要成為第二個殷明珠,要踏上那燈火輝煌的舞臺,要做百樂門的紅牌,要英少對她另眼相看。 也就在這裡,左震曾經親手教她跳了第一場舞。她甚至還記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那麼靠近他,近得可以聞見他身上淡淡的乾淨的煙草氣息。當時的榮錦繡,人情世故歡場應酬半分都不懂,左震明明已經開始喜歡她,而她卻蠢得一點都沒有看出來,還口口聲聲英少長英少短,一心想要贏得英少的贊許! 是他教會了她,想要得到什麼,需要付出什麼,怎麼應付場面,怎麼保護自己。 就在那張桌子旁邊,他曾經為了她,動手教訓淩辱她的客人。就在那花廳的門口,酒醉的她吐了他一身。在那個樓梯口,他吩咐侍應送出來一支燙傷膏。在那邊欄杆上,他曾經遠遠靠在那裡,看著她在臺上跳舞,看著她跟英少談笑風生……錦繡不禁低下了頭。莫名的酸楚襲上心頭來,整個胸口都絞成一團,痛得仿佛不能呼吸。 不能再看下去了,這裡每一寸地方,都印滿了點點滴滴關於他的記憶;每一分空氣裡,都仿佛還有他的氣息。 直到今天,她才能體會,當時左震為什麼要避著她。直到今天,她才能體會,當日左震是什麼樣的心情。 這間華美寬廣的大堂裡,到處都是那麼的熟悉,熟悉的景物,熟悉的過往,可是那個她所熟悉的人,在哪裡? 「殷小姐、榮小姐!」領班眼尖,一眼認出了她們,早就迎上來招呼。不簡單啊,兩朵姐妹花,一個是向先生的女人,一個在左二爺的身邊。對她們兩個,誰敢不殷勤? 「二爺和向先生都已經到了嗎?」明珠優雅地搖著手裡那柄小巧的檀香扇,邊走邊問。 「就在樓上的包廂,已經來了一會兒了!」領班十分客氣,搶著在前面帶路。 錦繡一步一步踏上樓梯,心跳越來越猛烈,呼吸越來越緊張,腦袋越來越昏眩——左震,她深愛的左震,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錦繡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扶手,不由自主地深呼吸。這麼多天漫長的等待,終於等到了盡頭,這麼多天朝思暮想的願望,馬上就可以成真! 站在那熟悉的包廂門口,錦繡停下了步子。 忽然之間,不敢抬手推開那扇門。忽然之間,沒有勇氣面對這結局。 明珠沒有給她太多時間猶豫,拉了她一把,伸手在門上一推。 門終於開了。 錦繡呆呆地站在門口,隔著一屋子人,一眼就看見裡面的他。 這麼久沒見,她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見的……是他嗎?! 沒錯,是左震。短短二十天,他已經非常明顯地消瘦了一圈,臉色也略見蒼白,可是,這絲毫也沒有影響他的英俊挺秀。重傷新愈,他裹著件紫貂皮大氅斜靠在竹榻上,還是冷冷的、淡淡的,帶著幾分溫文的疏離。 他旁邊不遠,英少也在。錦繡忽然想起,似乎很久沒有看見英少了。自從那一夜,她冒雨跑出百樂門,沖向七重天,就沒再見過他。原來他真的沒事了,好端端地在這裡,當日麻子六說的那些,當真句句都是謊言,卻只有她這樣的傻瓜會那麼相信。 一屋子熱鬧的氣氛,在門開的那個瞬間,驟然陷入了一陣沉寂。鴉雀無聲,每個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集中到門口的錦繡身上。 準備得再怎麼充分,一路上已經逼自己背過千百遍,錦繡還是忘了此刻自己應該說的話。大腦忽然一片空白,渾身卻在輕輕地控制不住地顫慄。不知道因為什麼,此時此刻,最需要她開口的時候,她卻無端端想起了那天,左震最後看她的那一眼——那麼深的愛意,那麼冷的憎恨,愛恨交纏,進退兩難! 一時之間,從初識,到決裂,一切一切的過往,在面對著他的這一刻,突然一幕一幕地浮現在眼前,那曾經深情的滋味,千絲萬縷都往心頭繞。 左震只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回頭向石浩道:「叫她出去。」 這幾個字,字字落在錦繡心上,那麼清楚分明。她應該覺得羞辱,應該維持自尊,她應該現在就回頭,離開這地方。可是,這麼多的應該,她明明都知道,卻偏偏做不到,她的雙腳就好像死死釘在這門口,進不去,也出不來。 「左震。」她低低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這些天以來,這名字無數次碾過她心底,在她初醒來的一刹那,在她睡不著的深夜裡,曾經很小聲很小聲地念給自己聽,左震、左震,只是他再也聽不見。 想要說什麼?請你原諒我? 不知道為什麼,她居然說不出口。不是因為所謂的驕傲和尊嚴,也不是害怕別人的羞辱和嘲笑,只是這一刻,看見他的這一刻,心裡洶湧而上的酸楚,已經哽住了她的咽喉。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終於見他這一面,此時此刻心裡的滋味,用什麼樣的語言才能形容? 「二爺,錦繡總算是我的妹妹。」明珠打圓場,特意把「我的妹妹」四個字說得格外重。錦繡不過是來求和,不是來受辱,就算她有什麼對不起左震,這麼多天的煎熬,難道還不夠? 左震看了明珠一眼,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承認了錦繡?而且還這麼不遺餘力地幫著她說話。 「你跟大哥,英東跟……錦繡,現在也算是一家人了。」他從斜靠著的竹榻上欠起身,「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旁邊的石浩本能地伸手扶他,卻被他一手撥開,「我自己能走。」 「震!」向英東不禁站了起來,他怎麼這樣對錦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他卻不知道?但不管他跟錦繡之間出了什麼問題,這種態度,實在不像左震一貫的作風,「大家都是自己人,什麼方便不方便,今天給我個面子,算了吧。」 左震微微一笑,語氣卻說不出的生硬,「我還有事,真的要先走一步。」 「有什麼事也先給我坐下,等傷好了再辦也不遲!」向寒川也忍不住開了口,「你傷勢剛剛好一點,不過才能走兩步,有什麼天大的事非要你親自趕著去辦不可?你手底下的人都死光了不成?」 難怪這幾天明珠死活非要纏著他當說客,看來左震跟錦繡之間的問題不是一點點。可就算是這樣,左震也不至於這麼沉不住氣,連明珠和英東的面子都不給。錦繡又不是老虎,又不會吃人,跟她在一個屋子裡呆上一會兒,真的就有那麼難為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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