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二三


  左震一怔,顧不得多想,徑直去錦繡房裡,才推開門,就看見她側著身子在床上蜷成一團,還沒醒過來,只發出一陣一陣低微模糊的囈語,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麼。她的眼睛還是閉著的,睫毛長而翹,像柄小小的扇子,在眼眶下投著兩道淺淺的黑影。一滴眼淚正慢慢地從她緊閉的睫毛下滲出來,沿著蒼白的臉頰滾落。

  左震俯下身,蹙起了眉頭,「有沒有煮點解酒湯給她喝?」

  「這樣不成,明天只怕都爬不起來……我房裡有醒酒藥丸,在抽屜裡,你去拿過來。」左震一邊交代,一邊扶起錦繡的頭,觸手處的頭髮都是濕的,不知道是汗還是淚。

  還有什麼,讓她在夢裡都會掉眼淚?

  左震沉默地思量,她到底夢見些什麼?去世的父母、千里之外的家鄉、不肯收留她的明珠,還是——她心上的那個向英東?

  「二爺,藥找到了。」王媽正好進來,打斷了他的心思紛亂。

  「我來。」左震接過藥,拿過銀匙子輕輕撬開錦繡的牙關,用溫熱的醒酒湯喂她吃了下去。錦繡似乎有點清醒過來,在床邊翻個身,卻差點掉了下來,他趕緊一把接住她。看這樣子,今天晚上她還有得折騰。左震一手幫她蓋好被子,回頭對王媽道:「你先出去,我在這裡看著她。」

  「哦。」王媽答應著,一邊出門,一邊還不肯置信地回頭張望,二爺還要自己留下來照顧她?老天爺,這到底是哪一家的小姐啊!

  夜色如墨,一盞暈黃的燈光。

  身邊的錦繡忽然動了動,翻個身,一隻手搭過來,正搭在他腿上。左震低下頭,剛想把她的手放到一邊,卻見暈黃的燈影底下,她的袖口松松褪了上去,露出那截玲瓏的手臂,溫軟而細膩,仿佛帶著一絲桂花的淡淡香氣——他心裡忽然莫名地一蕩。

  這個瞬間,他簡直沒有勇氣去碰她的這只手。

  「錦繡,醒一醒——」他只好低聲喚她,只要她醒了,他就走。

  「嗯……」錦繡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眼睛睜了睜,但是目光好像找不到焦點,睜開一下又閉上。左震剛要起身,她搭在他身上的那只手,忽然沿著他的腿,慢慢滑上他的腰,整個人像只畏寒的貓兒,靠進了他懷裡。

  大約是感覺得出這懷抱的溫暖,她無賴地把臉埋在他胸口,一隻手摸索著,鑽進他白色襯衫的衣襟。

  左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動也不動地僵在那裡。她……在做什麼?

  「錦繡。」他忍不住叫她,覺得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了起來。

  錦繡仍然閉著眼睛,可是他聽見她低低的模糊的聲音:「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吧……」

  寂靜的夜裡,那低柔的聲音,仿佛有種無法形容的憂悒,尾音仿佛是細細的一聲歎息,緩緩消失在空氣裡。

  左震的身子越繃越緊,錦繡——這算是在引誘他?在他的床上?!最要命的是,他居然對她有了反應!

  懷裡的錦繡,呼吸帶著淡淡的酒氣,淡淡的清香,她雙頰暈紅,半醉半醒,解開一半的領口下面,隱約露出桃紅色絲織抹胸的一角,襯得那肩頭的肌膚分外的柔膩。

  左震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微微一陣眩暈。四周寂靜的空氣裡,彌漫著誘惑的氣息,懷裡那個身子不可思議的柔軟,她輕輕一動,就引起一道電流,沿著他的身體蜿蜒竄上來,帶來一陣仿佛刺穿了身體的顫慄。洶湧的欲望無聲無息而來,卻一波比一波鋪天蓋地,身體裡的血液似乎都逐漸沸騰起來,自己只聽見自己混亂的心跳——

  她寧靜的臉就在他面前,距離不過兩三寸。他屏著呼吸向她俯下去,一寸再一寸,萬籟俱寂般的溫柔,眼看就要觸上她的唇……

  「英少……」一句模糊的囈語,忽然從錦繡唇邊滑出來。聲音再低再模糊,在此刻的寂靜裡,也顯得格外突兀而清晰。

  左震渾身頓時一僵。他緩緩抬起頭,雙眼發紅,滿額汗珠滾滾而下。剛才——剛才錦繡叫了誰的名字?他懷裡的女人,竟然這樣清晰地喚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帶著不敢置信的震驚,他看著錦繡美麗的臉孔,一顆心迅速地沉了下去,扯起胸腔裡一陣燒灼般的疼痛。

  他明明知道錦繡一直喜歡的就是英東。

  從第一次跟他出去吃飯,她的心思就根本不在他身上,她心裡想著的眼裡看見的,也就只有一個向英東。他明明都知道,可是剛才,他是怎麼了?是什麼叫他昏了頭?

  左震轉身走進浴室,打開冷水管,冷水從頭上直淋了下來,身上的襯衫頓時濕透,寒意徹骨。他急需這刺骨的冰冷,來平息他胸口的灼熱和憤怒。更讓他惱恨的是,剛才那一刻,他的情不自禁,他的身不由己。不過是一個榮錦繡!連做舞女她都未必夠格,連英東都說她不解風情,更甚至,她的心裡壓根兒就沒有他的存在——卻偏偏就是她,只要一滴眼淚、一個微笑、一句話,就讓他所謂的冷靜理智都灰飛煙滅!

  一直以來,為了防備出賣和背叛,他早已經習慣了時時刻刻的警醒,處處提防已經變成了一種本能,即使是在沉睡裡、在酒醉時、在最放縱的那一刻,他也保持著最後一分清醒,絕不讓自己完全淪陷。

  水流順著他的頭髮眉毛急瀉而下,左震輕輕向後靠上牆。閉上眼,初初看見錦繡的那一幕仿佛就出現在眼前。想起她溫柔的眼睛,隱約的淚光,咬著嘴唇跟他爭辯的神情,想起她站在雨裡迷了路的滿臉彷徨,在百樂門跳第一個舞時的生澀和緊張,想起那一夜她在如水的月光下面吹簫,如畫的背影,繾綣的簫聲……一時間,無數滋味上心頭。

  這一陣子,莫名其妙的心煩意亂,仿佛都在這一刻,忽然找到了答案。

  他只是不願意面對、不願意承認,他對一個喜歡英東的女人動了真心!

  寂靜的黑夜裡,只有嘩嘩的水聲在耳邊回蕩,冰冷的水流飛激而下,打在身上叫人覺得刺痛,可是心裡卻漸漸地清醒。

  沒錯,英東跟他是兄弟,英東有的他都有,英東能給錦繡的一切,他左震也一樣給得起。可是他忘了,英東是向家的人,他走的是一條繁花似錦的康莊大道,他所面對的輸和贏,不過是多賺和少賺的區別,輸再多他也可以不在乎;而他左震,從一無所有到今日的名聲地位,一切都是從黑暗血腥中得來,幫派火並、劫貨走私,開賭場設錢莊,勾心鬥角步步小心,他若是輸了,輸的就是無數兄弟的鮮血和性命。

  錦繡這一路走來,顛沛流離,什麼風光顯赫,什麼榮華富貴,或許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她需要的,不過是自己所愛的那個男人,和一個安穩的未來。如果他是錦繡,他也會選擇向家的英少,而不是青幫的左震。

  錦繡沒有錯,錯的那一個,其實是他左震。

  翌日早晨。

  錦繡頭痛欲裂地睜開眼,這裡是哪裡?昨天——到底怎麼了,她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

  環顧一下四周,很陌生的房間,可是陳設佈置,似乎比獅子林還要講究幾分。撐著床坐起來,絲絨的被子輕輕滑落下來,身上那件湖水碧的絲緞裙子已經揉得一團皺。

  裙子……錦繡驀然想起,昨天晚上,她是穿著這條裙子去參加百樂門晚宴的。記憶模糊閃過,最後記得的,似乎就是跟那個馮四少在花廳喝酒……

  糟了,她一定是喝多了。

  錦繡「呼」的一聲從床上跳下來,手忙腳亂地扣上扣子,低頭一看自己居然還赤著腳……鞋子呢,她的鞋子呢?

  正趴在地上到處找鞋,門突然被推開了。錦繡回過頭,一個微胖而和藹的婦人正站在門口,滿臉愕然地看著她,「你起來了?」

  「我……是啊,是啊。」錦繡尷尬地從地上爬起來,扯了扯身上那件皺巴巴的裙子,「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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