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錦繡緣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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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錦繡。」 沈金榮點點頭,「老實說,那天一進百樂門,第一眼就看見你了,難怪這麼觸目,原來是榮小姐……百樂門的紅牌榮錦繡。」 錦繡愕然,紅牌?!開什麼玩笑,她才來幾天,幾時成了百樂門的紅牌,怎麼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沈金榮悠然道:「聽說,為了榮小姐,連左二爺都爭風吃醋起來了,還不惜在眾目睽睽底下大打出手,如今找遍全上海,也找不到比你更出風頭的女人了。」 錦繡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說什麼?!那件事,難道在外面已經傳得這麼不堪入耳?誰說……左震為了她爭風吃醋,誰說他大打出手……難怪這些日子以來,他再也沒有在百樂門露面,想必那些流言,早就傳進他的耳朵裡。 「沈老闆,這又是哪一位?看著好眼生啊。」一個白西裝、白皮鞋,頭髮梳得油亮的公子哥兒走過來,站在沈金榮身邊。 錦繡在對面兩步遠,都被濃烈的桂花油味道嗆得差點打個噴嚏。他到底噴了多少桂花油在頭上? 沈金榮卻笑道:「馮四少天天在風月場上打滾,怎麼這回走了眼,連百樂門的榮錦繡榮小姐都不認得?」他又回頭向錦繡道:「我來給你們介紹,這一位,就是警察署馮署長的四公子。」 原來,他就是馮四少。錦繡知道這個名字,仗著家裡的權勢,整日在外頭惹是生非,上個月在大富豪,就因為有個舞小姐一句話得罪了他,就被他用竹簽子毀了容。 真是不走運……一個沈金榮已經很叫人頭痛,偏又遇上馮四少這種人。錦繡正要想法子脫身,忽然聽見滿堂賓客都嘩嘩地鼓起掌來,不禁抬頭張望—— 是向寒川、向英東和左震,陪同法領事斐迪南公爵及夫人一起進來了。人群紛紛往兩邊閃開,給他們讓出一條通道。 都是名震上海的人物,果然有震動人心的風采。向寒川的尊貴沉穩,向英東的英偉倜儻,左震的俊挺冷靜,簡直可以用「交相輝映」四個字來形容。 「英少跟二爺來了,我去打個招呼。」錦繡松了口氣,趁機溜進人群裡。 這一刻場面遠比她想像的盛大,她根本擠不過去,只能隔著滿堂衣冠楚楚的賓客,遠遠看著他們。英少今天穿了繡金的禮服,越發的光芒四射,熠熠生輝。左震倒還是照舊,隔著人潮,他一眼就看見踮著腳尖往這邊張望的錦繡,向她微微一笑。 他身邊那一襲灰色長衫、修長磊落的,就是英少的大哥向寒川吧。 今天還是第一次看見向先生,曾經無數次聽過他的名字,今天見到了,才知道什麼才叫氣度雍容。他略有點黝黑,輪廓跟英少有七分相像,自然也是英俊的;跟沈金榮一樣都是富甲一方的大亨,但是向寒川主子的氣勢十分內斂,錦繡忽然明白,為什麼向寒川被稱為「向先生」,沈金榮卻是「沈老闆」。 若是論外表,向先生不如英少搶眼,可是就算明豔照人的殷明珠站在他身邊,都不能把他的光芒壓下去。難怪連左震,都心甘情願叫他一聲大哥。 離晚宴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左震和英少都忙著應酬賓客,被無數人的寒暄包圍;錦繡唯恐再跟沈金榮碰面,想想還是暫時走開的好。 悄悄離開大堂,穿過側門的絲絨帷幕,外面是一間露天的花廳,那邊有一圈供休息用的法式長沙發,一群女眷正珠光寶氣地圍坐在一起,嘰嘰喳喳地比較誰的裘皮成色好,誰的戒指鑲工最精細。 「汪太太,你這只戒指,是不是霞飛路上那家寶麟堂買的?」一個細瘦的女人捉著另一個的手不放,「我上個月好像在那邊看到過,好貴哦。」 那位汪太太矜持地笑著,「可不是,買了回來,戴兩天又沒那麼喜歡了。這種東西,也就圖個一時新鮮。」看樣子也的確是,她兩隻手上至少戴了五六個戒指。 旁邊一個插嘴:「你們有沒有看見今天晚上,殷明珠戴的那條鑽石項鍊?我認得出來,是上次英倫拍賣行拍出去的極品,價錢抵得上法租界一棟花園洋房了。」 「啊?!」一陣此起彼落的驚歎聲,「真的嗎,這世道真是……女人長得漂亮就是吃香。」 「就是,這種女人,這種出身,哪還有什麼廉恥,跟著那麼有錢的靠山,不過就為了揩人家的油水。」 「有時候越是這種女人越懂得怎麼刮男人的錢,她有什麼好忌諱的,只要豁出臉去,下了床就伸手收錢。你看看,穿的戴的,倒比人家那些正牌的太太還光鮮排場。」 正七嘴八舌地議論,那位汪太太站起來下了結論:「再怎麼說,賣過身的女人是上不了檯面的。你們聽過吧,當初這位殷明珠在大富豪出道的時候,在臺上還跳過脫衣舞來的。漂亮?妖媚?那又怎樣,還不是被人家養在外邊,誰聽說有人敢娶她回家了?就跟這戒指一樣,貪新鮮而已,過兩年玩厭了,還不是扔過一邊。」 錦繡聽得呆住了。 夜風那麼冷,吹在身上,渾身都忽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說不出的心寒。但是一陣一陣的熱血卻只顧著往臉上湧,忍不住緊緊握住了手裡的杯子。 今天聽見太多的是非,左震的,明珠的,如果不是親耳聽見,真不敢相信人的舌頭可以惡毒到這種地步。這些人當中,有誰真的認識殷明珠?有誰明白她跟向先生之間是不是真心?又有誰知道她經歷過什麼,一路上有多少傷痕血淚?如果有選擇,誰都希望活得高貴。 她們說的雖然是明珠,又不是她榮錦繡,可是,那種被侮辱的感覺,比聽見別人說她自己還要來得強烈! 今天這種地方,或許她應該保持沉默,置身事外,就算聽見什麼也最好裝作沒聽到。可是錦繡一時之間,意氣上湧,再也管不住自己的雙腳,徑直朝那位汪太太走了過去。 「這位太太,你說話好像有點不公道。誰都知道今天晚上,殷明珠是向先生的女伴,連向先生都正式帶她一起參加舞會,可見還是尊重她的。至於這位殷明珠什麼時候出嫁,應該都算是她的私事吧,你不覺得自己太過操心了?」 「你——你是誰?」汪太太沒想到還有人出來當面回擊她,惱火地回過頭來,卻迎面看見一個陌生女子,身上那襲衣裳料子倒是極好的,柔滑軟沉,碧如幽水,襯著精緻的湘繡,星光下只覺得她明豔溫婉,神色間卻又帶著絲說不出的清冷。 不知怎麼的,一時之間,本來的氣勢洶洶頓時好像矮了幾分。 錦繡淡淡道:「我誰也不是,比不得汪太太有身份有地位,我只是看不慣有人在人家背後潑髒水——其實說穿了,只因為一條你戴不起的項鍊而已。」 「你胡說什麼!」汪太太沉不住氣了,「你說我眼紅殷明珠?憑她也配!?」 「就是,汪太太行得正坐得直,出身名門高貴大方,殷明珠算什麼,給人家當小的都還進不了人家的大門,到底誰眼紅誰啊。」旁邊那群女人也回過神來,紛紛幫腔。 錦繡笑了,「問題是,你們說的這個『人家』到底是哪一位?在我看來,全上海有多少人想給這個『人家』提鞋子都還不配呢。」 「你這麼替殷明珠打抱不平,應該不會是跟她一路貨色吧?」 「你說對了,我不過就是百樂門的舞女。我們這樣的貨色,出身也不夠高貴,態度又不夠端莊,可是你手上的戒指,跟我們手上戴的那個,只怕都是同一個男人買回來的。明著送給你,暗著送給我,我們的區別也不過就是這樣。」 錦繡微笑,真想不到,這些整日裡高貴端莊的所謂名流夫人,罵起人來也一樣這麼難聽。 從花廳回大堂,要穿過一扇拱門,錦繡剛剛掀開那厚重的絲絨簾子,就赫然呆住了。 明珠就在她面前,拿著杯酒,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微笑,似乎聽見了一切,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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