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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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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姑娘,是惡性腦血管瘤,在神經血管分佈最密集的地方生出一個菜花狀的纖維瘤,隨時都有死亡的危險。因為瘤體壓迫視神經,她已經看不見東西,眼裡是一片迷茫的死灰色。 這樣的手術,除了荊劭,當時沒有第二個人選。他不得不答應。 可是,這兩年來,他曾經無數次午夜夢回,想起自己最後一次站在手術臺邊的無影燈下,燈光強烈如晝,四面寂靜無聲,只有那靜靜躺在那裡的小女孩的臉,在等待他落下手裡的刀。那張幼小的臉,冰雪一樣蒼白,他卻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僵硬得不聽使喚,無論如何努力,手術仍然失去了控制,他的汗幾乎浸透了背後的衣裳。 只要再快一點點,明明就來得及的……可是,偏偏就慢了那麼一分,動脈血管忽然破裂,大量濃稠的鮮血,迅速蔓延開來,來不及有所補救,已經淹沒了那張蒼白的小臉。 他不知道最後自己是怎麼樣走出手術室的。只記得他第一眼看見的等在門外的那位母親。那是怎樣一張悲慟欲絕的臉啊!只看了一眼,他的五臟六腑都絞了起來,都是他的錯,才讓一個母親永遠失去了她的孩子。 他無言以對,無顏以對。 「荊劭,本來這手術成功的可能性就只有百分之一,你已經盡力了。」院長這樣對他說。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的手沒有受傷,不要說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甚至有多少別人眼裡成功率為零的高難度手術,他也未曾失過手。 那一次的失敗,真是痛徹心肺。半生的努力,多年的辛苦,都變得一錢不值,他心灰意冷。當一雙救人的手,已經變成害人的手,他留在那高高在上主刀的位置,還有什麼意義?辭職,是他那一刻最清醒的決定。 「荊劭——」晚潮伸手在他眼前晃,「你又走神了。」 「想起一些……以前的事。」荊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世界上,沒有回頭路可走,想再多,也已經於事無補。 「我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幫忙。」晚潮沉默了一下,終於試探地開口,「你一定要幫我這一次。」 「什麼事?」荊劭很意外,因為她這種語氣,實在太過鄭重嚴肅,完全不是她一貫的風格。 「你答應過我,要治好我的臉。」晚潮說,字字清晰,「幫我做那個Z字整形手術吧,荊劭。」 「你——你開什麼玩笑?」他怔住,「我的手不能動刀,你也知道。」 「誰說的?」晚潮直視著他,「竹青說,你怕失敗。我也覺得就是這樣,你給我換過藥,我知道你的手比別人都靈活。其實,受傷之後到現在,已經兩三年了,你又怎麼知道自己就沒有復原的可能?」 「你會這麼說,是因為你沒有親眼看見,有人在你的手術刀底下送了命!」荊劭額上青筋一跳。 「你不用朝我凶。」晚潮抬起臉,咄咄逼人地對上他,「你當初到底為什麼要當醫生?就是為了要讓別人都對你刮目相看、都佩服你的手段、都把你當成惟一的神話?你手術報告的排名,就真的有那麼重要?告訴你荊劭,那不是當醫生,那是比賽是做秀!」 「你!」荊劭驀然起身。 晚潮也跟著他站起來,「我什麼!你體會過一個當病人的感覺嗎?他們對你來說就是一個又一個標本嗎?對,你失敗過一次,對你來說這是恥辱,可這不是在打拳擊比賽,倒下來從一數到十爬不起來就算完,你是個醫生啊——別人說什麼根本不重要,問題是你到底有沒有盡你所有的力量,去幫助你的病人!你盡力了嗎荊劭,你沒有!要是每個當醫生的都跟你一樣,死個人就洗手不幹,這天底下生了病的人還去指望誰?」 荊劭的牙關繃緊了,跟晚潮面對面的對峙裡,只聽見沉重的呼吸聲。 「你覺得,我在乎的,就只是那個所謂第一主刀的榮耀?」 「如果你不是,那麼證明給我看。」晚潮挑釁。 「什麼意思?」荊劭眉梢一振。 「再做一次手術,我的Z字整形術。」晚潮眼裡光采一閃,「這就可以證明,你的手根本沒問題。」 「你要我——拿你的臉,去做實驗?」荊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算失敗了,也不會死人,有什麼好怕的。」 「不行!我去幫你聯絡別的醫生……」 荊劭一口拒絕,卻被晚潮不耐煩地打斷:「可是我就只相信你,荊劭!」 我就只相信你,荊劭。 這句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過了。因為太久,所以乍然聽見的這一瞬,心裡忽然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雜陳。 荊劭看著面前晚潮的臉。她不美,臉上的傷痕依然觸目,可是在淡淡的燈光下,她明澈的眼波好像能照亮夜的黑。 隔了很久,他才聽見自己問:「為什麼一定是我?」 「因為我找不到別人。」晚潮慧黠地一笑,「我就只認識你一個。」 「謝晚潮……」荊劭不禁氣結。 「你那什麼臉色?」晚潮悠然坐回沙發上,「唉,做人嘛,總是有這麼多選擇題,就讓咱們賭一賭吧。」她向荊劭伸出手,「來,加油。」 荊劭看著她的手,堅持地等在他面前。看了足有兩分鐘,他終於笑了,伸手跟她一握,「好,加油。」晚潮的心一跳。他答應了!他握住了她的手。偷偷地噓了一口氣……這一次,可真的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豁出去了。 「什麼?!」 思甜高八度的聲音,震耳欲聾。隨後是竹青和她異口同聲地驚呼:「他答應幫你做手術?」 晚潮優哉遊哉地拿起一塊香芋蛋糕,放進嘴裡,抬頭看了她們一眼,又重新埋頭看她的小說,「這有什麼不可以?」 「但是、但是……」思甜欲言又止。 「放心吧,他一定可以的。」晚潮一邊悠閒地翻書,一邊吃著蛋糕,「嗯,香芋味道不濃不淡剛剛好,你們兩個也來嘗嘗看。」 「晚潮,我看你還是再考慮一下,荊劭以前是很棒,可是他不做手術很久了。」竹青也說,「萬一失敗了,要怎麼收拾殘局?」 「所以他今天去檢查右手恢復情況啦。」晚潮用腳尖勾過一張凳子給她,「要是檢查報告說沒問題,我這張臉,就交給他修理了。」 竹青呆了呆,荊劭那麼忌諱別人提起他的手,晚潮用了什麼辦法說服他,居然讓他去做手部檢查? 思甜也湊了過來,「我不信,你到底怎麼說動他的?」 「沒什麼,」晚潮咽下蛋糕,「我就是把他海罵了一通,荊劭這種人,不拿著鞭子逼他是不行的。」 「難怪前一陣子你非要把臉上的傷算在他頭上,看來,荊劭又被你設計了。」 「到底是誰設計誰啊?」晚潮喊冤,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才是為朋友兩肋插刀英勇獻身的那一個。」 「朋友?就只是朋友?」思甜笑眯眯、不懷好意地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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