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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可是這念頭鑽出來,連她自己也是一呆,這是做什麼?她到底是在跟誰較勁啊?鐘采?不會吧!荊劭這種沒情趣又不溫柔的男人,才不是她喜歡的那一型!

  「面來了——」荊劭端著面出來,「怎麼還不開燈?」

  「你的燈,我怎麼敢隨便開。」晚潮坐在沙發裡,他剛剛坐過的位置,「萬一弄壞了,不曉得會不會又剛好是鐘采的東西,那可吃不了兜著走了。」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臉上一熱,狠狠捏了自己手心一下,有病啊謝晚潮?聽聽你那什麼語氣,傻子也聽得出來你在吃味。

  但荊劭真的就沒聽出來,「你這叫做得理不饒人。」他當晚潮還在生氣,把筷子塞進她手裡,「當心燙。」

  晚潮呆呆地看了他半分鐘。算了,什麼都不用說了,吃面。

  「怎麼樣?」荊劭期待地問。

  「什麼怎麼樣?」晚潮嘴裡塞著面,不知道他說什麼。

  「面啊!」荊劭說,「上次你不是說湯太少,荷包蛋又太老?這次怎麼樣?」

  「唔。」晚潮費勁地咽下一口面,「很有進步,湯水足、滋味濃。」

  「是嗎?」荊劭露出一絲心滿意足的笑容,嗯,真不愧他用心改良。

  晚潮把頭埋到面碗上,一邊吃,一邊忍不住想偷笑,原來他還都記得那天晚上她批評過的話?看來這些日子她言傳身教的,也不是沒效果。

  荊劭又點起一根煙。看著她大口大口香噴噴地吃著他煮的面,沒來由地心裡一陣柔軟。剛才陰霾的心情,似乎都在這一刻一掃而空。鐘采、手術、種種的瑣碎記憶,都慢慢消散在遠處。

  「你在想什麼?」晚潮面吃到一半,忽然抬起頭,烏黑的眸子,探詢地盯上他的臉。

  「沒什麼。」荊劭笑了笑。

  「你還在想著鐘采吧。」晚潮放下了筷子,語氣漸漸變得迷惘,「荊劭,我真是不明白,為什麼過了這麼久,你都不肯忘記她?她到底有什麼好?」

  「她……」荊劭沉吟,是啊,鐘采有什麼好?他始終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她,在中心醫院的紫藤花架下,她穿著白衣,靜靜地朝他微笑。幾乎每一個見過她的人,都驚歎她秋水一般明麗的容顏。

  在她臨走之前的那個晚上,她眼裡充滿了淚光,「對不起,荊劭。」縱然是在決意要離開他的那一刻,她的語氣,仍然溫婉一如往昔。到底她有沒有過一點留戀?這問題直到如今他也找不到答案。

  「鐘采很漂亮,而且溫柔斯文。」荊劭彈了一下煙灰,「做護士的時候,很多主刀醫生都想要她當助手。不過鐘采一向不喜歡醫院,她討厭血,討厭消毒水的味道。」

  分手之後,他印象裡這還是第一次,跟另外一個人提起鐘采。一直都以為,這個名字這個人,會從此埋在心裡,絕口不提。

  「所以她堅持去做了空姐?」晚潮問。其實私心底下,她真的很替荊劭不值,「你的手就是為了保護她才受傷的,沒錯吧?那個時候,她至少應該多留幾天,跟你一起面對困境。」

  「那件事只是一個意外。」荊劭說,「其實當時我是來不及考慮後果、權衡輕重,就是本能地擋了一下。隨便換做誰,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那瓶子砸下來,自己先閃一邊。」

  晚潮沉默了。他說這是本能。可是有幾個男人,會在危險到來的一刹那,把自己的女人擋在身後?更何況連竹青都知道,他的手,甚至比他的命還重要。

  「你其實一點也沒有記恨鐘采。」晚潮看著他,事到如今,他都不肯說她一句不是。

  「我就算記恨她,有什麼用?能挽回什麼?」荊劭把煙頭按熄,「算了晚潮,我們不說這個。還是趕緊想個辦法,處理你臉上的傷疤,這樣下去不行啊。」

  晚潮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臉,「還有什麼辦法?」

  「看樣子那個Z字整形是非做不可了。」荊劭說,「現在的問題是,找一個放心的醫生來主刀,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我聽竹青說了,這手術其實不好做。」

  「嗯。」荊劭蹙了蹙眉,「我雖說不在中心醫院了,但那邊多少還有幾位舊同事,我想辦法找他們幫忙。」

  晚潮沒有拆穿他。

  當初他離開中心醫院,情形是何等的狼狽落魄,他跟那邊,還能有什麼來往?對,他是可以低頭向那班舊同事求助,但是這個世界人情冷暖,別人肯不肯幫忙都未可知。更何況這有多麼諷刺,他荊劭當年是站在峰頂、風光無限,被無數目光追隨仰視的人,現如今,叫他怎麼開口說「這手術我做不了,所以請你幫個忙」?

  晚潮不願意讓他去做這樣的事。

  「荊劭,當初——你為什麼離開腦外科?」她問,「我知道你傷了手,可是再怎麼嚴重的傷勢,也可能隨著時間過去而慢慢痊癒,為什麼不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再試一試?」

  「我也想過留下,在剛剛受傷的時候。」荊劭把心頭的萬般感慨,都輕輕一語帶過,「可是做一個醫生,而不能站上手術臺,我留下來已經沒有什麼意義。」

  這話說來容易,當初做出這個決定,也費了一番周折。才一出事,立刻流言四起,有人說闖進來酗酒鬧事的醉漢根本就是爭風吃醋,又有人說酗酒的人是荊劭自己,甚至添油加醋地把這件事渲染成兩男一女的花邊新聞。荊劭手傷了?傷得有多重?四周充斥著雜遝的猜疑、好奇、探詢,那些在他身後的目光,有惋惜、有竊喜、有不屑……

  鐘采無法忍受周圍不堪的流言,決定一走了之。她這一走,不啻於雪上加霜,當時他真的很混亂,也許就是因為這種混亂,使他失去了一貫的理性,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有誰會相信,他荊劭,也有一天,會連一把手術刀也拿不穩?就連他自己,也不敢面對這個事實。

  所以當那個帶著女兒,不遠千里趕來求醫的母親,日日夜夜地站在他門外,哀求他為那個小姑娘做手術的時候,他心軟了。那是一個母親的臉,疲憊憔悴,滿懷希望,從白天等到晚上又從晚上等到白天,那麼寒冷潮濕的夜裡,她一直在瑟瑟發抖,眼裡卻燃燒著火一般的炙熱。

  她等的不過是求他伸手救一救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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