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大雪滿弓刀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這真是一條血路,他們的每一步,都踏著慘呼和屍體,佟大川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累,什麼是痛,只看見紛飛的血雨裡,交錯著無數的長槍和刀鋒。

  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闖出來的,剛擺脫刀斧手的糾纏,就聽見「嘯」的一片急響,如蝗的箭雨,已經黑壓壓地迎面襲來!

  就在他一驚之際,一道寒冽的刀光淩空而至,密集的箭鋒好像突然撞上了一道簾幕,漫天都是四散飛激的箭雨。是楊昭,他已經棄馬撲了過來,可惜還是遲了一刹,一枝箭擦著他的刀鋒掠過,直透佟大川胸前——「當!」楊昭的驚夜斬脫手而出,迅疾得看不清是刀還是影,就在箭鋒剛剛觸及佟大川胸前的時候,刀箭相擊,一齊淩空飛起!

  「快走!」楊昭只說了兩個字,後面潮水般的刀槍,又一次洶湧而來。他的驚夜斬已經脫手,閃躲不及,眼看就要被刀叢淹沒——就在此時,一條黑色的長鞭,疾掃而至!

  丈餘的長鞭,力道之疾,竟將一排刀斧手掃得跌了出去,鞭梢反卷,裹住空中落下的驚夜斬,帶回到楊昭的面前。

  楊昭本能地接刀,驀然回首,卻見長鞭的盡頭,是一道翩然若驚鴻的身影,正向這刀箭的叢林中掠了進來——殘陽如血,紅衣流雲,一種奪目的美麗,震撼人心!

  這一刹那,就連瓦剌的刀斧手,也有片刻的驚呆。

  楊昭的心卻突然沉入了穀底,胸口一悶,仿佛連呼吸也為之停頓——是風煙?!

  是他深深愛著,刻刻惦念的那個女子,正義無反顧地撲進這一片血腥狼藉的刀光箭叢裡!

  風煙輕輕落地,望向楊昭,一片肅殺清冷的天地間,仿佛只剩下眼前這個血染戰袍的男人。

  兩個人的喉頭都已梗住,說不出半個字來,可短短的一瞥間,無盡牽掛,無盡溫柔,千言萬語也道不盡的深情,都在其中。

  ——你怎麼來了?楊昭眼裡隱隱有責怪。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風煙眼裡是淚光,她來,是為了遵守大雪之夜,他們斷箭的盟約。

  風煙這一鞭,解了他的圍,而楊昭卻寧可希望,她不曾來過。

  四周的瓦剌兵馬怔了一刹,這才紛紛回過神來,一擁而上。

  從風煙到楊昭,只有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可是,轉眼間就被如潮的敵軍沖散。大批的刀斧手向這邊蜂擁而來,一層層圍攏,這咫尺之遙,竟成了天涯般的遙遠。

  汗濕重衣,浴血苦戰!

  楊昭握刀的手已經崩裂,驚夜斬的流光在亂陣中忽隱忽現。「楊昭——」耳邊突然聽見風煙的聲音,仿佛極近,就在他身邊,在他肩頭,在激蕩的刀刃聲中卻是出奇的清晰,就像從前,她帶著微笑的輕喚。

  心裡重重的一震,不祥的預感突然襲來。

  楊昭抬頭在亂軍中搜尋風煙的身影,卻正看見,她身後正有一柄瓦剌的長刀疾劈而下!

  「風煙!」

  楊昭這一聲呼喊,心膽俱裂。

  身邊的刀劍一齊向他砍過來,他卻渾然不覺,飛身向風煙的方向撲了過去——一柄尖利的鋼爪迎頭擊下,楊昭卻不閃不避,鋼爪自他的額頭劃向耳側,一陣撕裂的痛楚傳來,這一爪,就毀了他英秀的容顏!

  可是,還是遲了,就在他被這柄鋼爪一阻之際,風煙身後的刀光已經落下!鮮豔的紅衣在風裡飄起,晶瑩的血珠,激上天空——這淒豔的一抹紅,就是他看見她的最後一眼,映入眼底的顏色。

  他想起在袁小晚的營帳外,風煙匆匆追出來,隔著雪,看著他,猝然印在他臉上的輕輕一吻。那麼柔軟,那麼溫暖,帶著一種慌張的羞澀。

  兩天后。

  劍門關上,旌旗飄揚。麓川之役大捷的消息,已經飛也似的傳遍了朝野。從關內到關外,捷報所到之處,一片歡騰。

  但在這支打了勝仗的軍隊裡,卻一片沉靜肅穆,不見有人歡慶這次期盼已久的勝利。代價太過慘重,兩個先鋒營折損了一大半,後面的中軍主力也死傷無數;這是他們所經歷過最殘酷的一戰,兇悍嗜血的瓦剌人,幾乎拼到了全軍覆沒,也寧死不降。

  收復劍門關,是踏著如山的屍首,成河的血流,拼出來的一條路。

  這兩天,大營裡都在清點傷亡的名單,每座營帳門口,都掛著白色的燈籠。

  在虎騎營的主帳裡,蕭鐵笠、趙舒、韓滄正圍成一圈,坐在桌前,人人的臉色都很沉重。

  帳簾一掀,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香氣飄了進來,是素衣的袁小晚,手裡還捧著一隻精緻的香爐。

  「袁姑娘。」幾個人,連同蕭鐵笠在內,都一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他怎麼樣了?」

  袁小晚搖了搖頭,「還沒醒,可是脈象很不安穩。我剛去找了些寧神的香料,或許有用。」

  韓滄攢著拳頭擊了一下桌子,「你昨天不是說過,沒傷著臟腑,應該不礙事的嗎?」

  「可他失血太多了,而且激戰過久,傷了元氣。」袁小晚道,「難道我會不盡力嗎?能用的藥我都用了,能想到的辦法都想了,我心裡比誰都著急。」

  蕭鐵笠長歎了一口氣,「唉——只怪我去得太遲了。」

  「蕭帥何必太自責,瓦剌的銅人陣那麼霸道,你也還是破了陣。」袁小晚安慰他,「最重要的是,仗已經打贏了,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都是值得的。」

  「破陣?」蕭鐵笠苦笑道,「若不是楊昭護著佟大川冒死突圍,讓他送來的那六個字,我怎麼想得到這樣的破陣之策。」

  「是啊,死傷的兄弟那麼多,我連慶功酒也咽不下去。這場仗的頭功本來應該歸楊督軍,可是現在卻變成這個樣子……」趙舒也一歎,「好在咱們趕到得還算及時,要是再遲上一步,就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趙舒!」蕭鐵笠瞪了他一眼,「不要亂說。現在楊昭不還好好的嗎,他不會有事的。」

  「我怎麼是亂說?蕭帥沒聽見劉進後來說麼,當時楊督軍整個人就失去了神志一般,刀槍一齊往他身上招呼,他卻躲都不躲,直往風煙那邊沖。若不是劉進和幾個手下拼死護著他,把他拽回來,此刻哪還有命在?」

  說到這裡,大家都一陣沉默。

  當蕭鐵笠的大軍破陣趕到的時候,風煙已經出了事,楊昭也受了重傷。當時只要再早上那麼一步,一切都會不同。

  「風煙……已經安葬了麼?」蕭鐵笠問了一句。

  「是我親自去辦的。」袁小晚緩緩地點了點頭。

  「也幸好楊督軍沒看到風煙的樣子,否則,他怎麼受得了。」趙舒低聲道,「都已經那樣了……」

  「當時情況那麼混亂,誰也沒想到——」

  韓滄話沒說完,蕭鐵笠已經打斷了他,煩躁地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能讓風煙活過來麼?等楊昭醒了,誰也不要跟他提起這件事。」

  「可是他一定會問起來啊!」趙舒撓了撓頭,皺眉道:「那咱們怎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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