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大雪滿弓刀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守門的侍衛見是風煙,沒敢阻攔,兩邊閃開一條路來。雪已經沒踝,風煙每一步下去,都在雪地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足印。

  站在楊昭帳外,透過帳簾的縫隙看過去,楊昭坐在炭火旁邊,手上是那把寒亮如水的驚夜斬。他正在用一方白色布巾緩緩地擦著刀鋒,仿佛全神貫注,眉心微微蹙起。

  風煙想起上次在帳外這樣看著他的那一夜,她來的目的,是為了要偷襲他。可是這一刻,她多麼希望,太陽永遠也不要升起,明天永遠也不要到來,她願意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直到生命消失的那一天。

  輕風吹動了她的燈籠,碰到帳門,發出一聲細微的輕響。聲音雖然低微,還是驚動了楊昭,他一抬頭,「外面是誰?」風煙掀簾而入,「是我。」

  楊昭放下刀,站了起來,「過來坐,守著火盆近些。」他看著風煙一步一步走進來,眼睛片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好像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今天晚上的風煙,跟往常不同。她的愛和恨,悲和喜,都向來是一眼看得出來的;可是在今夜的燈下,她踏雪而來,就連一絲煙火氣也不沾,平靜而美麗,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明淨。

  「我是來陪你喝一杯的。」風煙坐在他身邊,把酒罈打開,一股奇異的酒香,撲鼻而來。

  楊昭在京中坐鎮都禦指揮使的時候,多少人爭相巴結過他,美酒瓊漿,喝過無數,卻從來沒聞過這麼濃烈的酒香,還沒入口,已經微醺。

  「這是什麼酒?」楊昭不禁脫口問道。

  風煙輕輕笑了,「沒喝過吧?這酒在外面是買不到的。我以前沒跟你說過,我有個朋友,家裡世代做釀酒生意,這是他自創的配方,因為釀制費時,向來是不賣的。這酒還有個名字,叫做『金不換』。」

  「金、不、換?」楊昭回味了一下,「好名字。李白的將進酒裡,有一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這壇酒,比李白的千金裘還要金貴。」

  「再珍貴的酒,也是給人喝的。」風煙倒出兩杯,「今天晚上,咱們喝一半;等你打完仗回來,再喝另一半。」

  楊昭舉起杯喝了一口,酒液是種澄清剔透的金黃色,十分少見,入口滑爽濃冽,香氣沁人肺腑,仿佛平生的不快,都溶在這酒的辛辣裡。

  好一個金不換。

  風煙舉起杯,一飲而盡,「本來有很多話想說,可又覺得說什麼也是多餘,因為你心裡什麼都明白——現在只望這一仗快些打完,你好好地回來,就像現在這樣,坐在我旁邊,一起喝完這壇酒。」

  她的臉色,勻柔如玉,被酒意染上了一層淡而細膩的胭脂紅,「我聽了你的話,去守紫荊關;可是你也要記得,答應過我什麼。」

  「我記得。」楊昭的聲音裡,有著不易察覺的溫柔。他答應過,打完這一仗,就帶她回京城。

  ——如果,過了明天,你再也不能離開這片大漠,那麼,我也永不回京城。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對視良久,誰也沒有開口,可是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浮起這樣一句話。

  楊昭拉過風煙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她的手指纖細而冰冷。「風煙……你是不是在害怕?」

  「不,我怕的不是打仗。」風煙搖了搖頭。

  鐵壁崖那麼兇險的一戰,她也經歷過,何況是退守紫荊關?楊昭說得不錯,此時此刻,她的心裡的確在害怕,可她怕的,不是戰爭,而是命運。

  第十一回 夜思君不在

  「今天大雪。」風煙喃喃地自語。

  「我知道。」楊昭一笑,「可是沒有風,估計明天早晨就會停。」

  「我說的,不是外面這場雪,是節氣。」風煙把炭火撥旺了一點,「是碰巧吧,我出生那一天,按節氣算,也是大雪。」

  「是嗎?」楊昭怔了一下,從未聽她提起過。伸手在身上下意識地摸了摸,似乎應該送點什麼給她吧,在她生辰這一天。

  可是他是在軍中,身上幾乎是別無長物,懷裡只有一支黑色的玄鐵小箭,還是當日風煙在帳外偷襲他時射進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就一直放在身上。

  「還記不記得這個?」楊昭隨手把小箭拿出來,「也該物歸原主了。」

  風煙接過來,緩緩把玩著,「要是沒有這一箭,也許我們之間的誤會,到現在也沒有澄清。」一邊說著,一邊在用它在地上輕輕劃了幾個字。

  楊昭低頭看了看,她寫的是「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這正是那個晚上,他練字時寫下來的。風煙曾經說過,就憑這幾個字,她相信他絕不會是王振的走狗。

  兩人抬頭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我再送一句話給你。」楊昭從風煙手中拿過小箭,以箭尖在地上刻出一行字。

  風煙凝息靜氣地瞧著,他每一筆都刻得很深,剛勁而凝重,是這麼幾個字:不離不棄。

  心頭一酸,有陣潮氣悄悄地襲上眼眶。他是在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永遠和她在一起。

  「那麼,我也回一句給你。」風煙接過楊昭手裡的小箭,在地上的「不離不棄」後面,又刻上了一行。

  字刻得小了點,跟楊昭的有點不相稱,可是一樣的深,似乎是要把這幾個字深深嵌入地下一般。

  她刻的是,「生死相依」。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刻到最後一劃,因為太過用力,箭「喀」的一聲,突然折斷。

  箭斷了,這是一句斷箭的盟誓。

  二十年前的大雪之日,是她的生辰。仿佛冥冥之中自有註定,讓她生來便在等著這句話,等著二十年後的這一天,跟楊昭立下一個斷箭之約——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第二天。

  正統庚午年,大雪次日,紫荊關外麓川之戰。

  葉知秋守在城門上,雙眉緊鎖。身邊的兵將已經按著他的部署,各自守住了崗位,嚴陣以待。

  前方戰場這個時候已經開戰了,每隔半個時辰,就有探馬回來,把戰況報告一遍。

  就跟蕭帥和楊督軍提前部署的一樣,他們在關外五十裡正面迎敵,左翼先鋒虎騎營和精銳營已經突破了瓦剌的防線。

  雖然隔了幾十裡,戰況的慘烈還不能親眼目睹,但是從探馬報告的傷亡情況來看,這一戰必定是驚心動魄。麓川,只怕已經變成了血肉紛飛的修羅場。

  葉知秋轉頭看了看風煙。她遠遠地站在城頭的另一邊,望著麓川的方向,似乎自從上了紫荊關,她就一直站在那裡,連姿勢都沒變過,一動不動的,像是一尊化石。城樓上風大,她就這樣迎風而立,遠遠看著長空下隱約飄散的狼煙。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