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念一 > 大雪滿弓刀 | 上頁 下頁


  茶棚的掌櫃頭痛地歎了口氣,「你這一文錢,吃了我兩個燒餅,外加三碗茶,不是我不肯接濟你,這小本的買賣,一天也就十幾文的利錢,現在糧價又一天天在瘋漲,老弟,你就體諒體諒,還是走吧。」

  「掌櫃的,我這是從西北逃難過來的,那邊蒙古韃子和瓦剌軍隊打進了劍門關啦,我這條腿也是他們打瘸的,一路逃過來,好幾天沒沾一口糧食了……哪怕是吃剩下的,您賞一點給我也行啊。」

  「這……」掌櫃的左右瞧了瞧,十分為難,這種光景,糧食這樣金貴,哪還有吃剩下的東西?

  茶棚裡幾個客人也紛紛向門口望過來,一個秀才模樣的終於狠了狠心,把剛咬了幾口的一塊燒餅放下來,「這裡有半塊餅,要是不嫌棄,你就拿了去吧。」

  乞丐趕忙過去,大概是心太急了,腿又不靈便,拐杖被凳角別住,撲通一聲,跌倒在地。秀才趕緊伸手扶他,卻正巧看見那乞丐衣襟裡掉出一塊銅鑄的腰牌,上面打著「定遠」二字。一驚之下,又發現乞丐腳上穿的一雙靴子,雖然汙殘不堪,但一般老百姓哪裡穿得起靴子,這分明是雙軍靴!

  「你——你是從西北逃回來的逃兵?!」秀才不禁驚呼。

  「逃兵?」

  一時間茶棚裡的幾個人呼啦一聲全圍了過來。

  「真是,還是定遠侯的部下!」

  「聽說土木堡兵敗之後,寧遠守將和官兵都棄城逃了,瓦剌人在甯遠屠城七天,血流成河啊!」

  「朝廷年年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錢,征銀征糧,說是東南打緬人,西北打瓦剌,他們當兵的拿了糧餉去打仗,卻不等開戰就逃了,把邊關百姓都扔在那裡任宰任殺!打死他,還有臉逃回來!」

  「打死他!打死他!」

  茶棚裡爆發出一陣激憤的叫嚷聲,眼下土木堡兵敗,甯遠屠城,劍門關失守,朝廷只知橫徵暴斂,打仗卻逢戰必敗,關內關外,早已是民怨沸騰,看見棄城的逃兵,更是連眼珠都紅了。一時間拳腳齊下,那乞丐哪裡還能爬得起來?

  一個長得矮的擠不過去,轉身抄起一條板凳,對準乞丐的後腦就砸了下去。

  「住手!」

  一道清脆的斷喝淩空響起,啪的一聲,矮個子手背如同被烙鐵烙了一下似的,整只手都麻了,手裡的板凳也應聲飛了出去,哐啷砸在門外,散成一堆。

  一群人霎時一靜。

  「哎喲——」呆了一下之後,矮個子才覺得痛,手背如同火燒般痛了上來,一道殷紅鞭痕,赫然凸現出來。「誰——」他張口剛要罵時,眼睛落在門外,不由得一陣張口結舌,傻在原地,連要罵些什麼都忘了。

  門外只有一人一馬,馬上是個女子,披一件黑色的大氅,西風獵獵,她漆黑的長髮在風裡飄蕩。她在門外,仿佛猶帶著僕僕的風塵,可是陽光透過竹棚,淡淡地照在她臉上,一層斑駁的影子,似乎能看到灰塵在空氣裡翻飛,為她的容顏鍍上了一層淡定的金色,卻是說不出的沉靜,驚豔,但是那明豔的眉眼間,卻還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冷冷煞氣。

  女子手裡的馬鞭長長地落在地上,想必就是剛才在矮個子手上留下鞭痕的那一條。

  「什麼事,風煙?」一個藍色布衫,魁梧英偉的男子從後面趕了上來,「你又和誰動手?」

  「沒有。」風煙道,「這群人瘋了,毆打一個乞丐,還用得著往死裡打麼?這條板凳要是砸中了他腦袋,只怕立刻就出了人命。」

  矮個子這才回過神來,急忙分辯:「你不知道,他是從西北戰場棄城逃回來的逃兵啊!」

  「逃兵?」

  寧如海和風煙不禁對視一眼。自從甯遠和劍門關相繼淪陷,蒙古兀良哈部和瓦剌阿魯台的大軍長驅直入,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無數城鎮和村子都被踏為平地,甯遠屠城七日之後,竟成一座空城。稍有點血性的人,都對棄城的逃兵恨得咬牙切齒,這種情形下,就算打死了他,似乎也沒有人會站出來阻攔。

  「我不是逃兵……」地上的乞丐吃力地爬了起來,一臉是血,卻滿眼的眼淚,「各位爺,前兩年我也是寧遠城的農戶,定遠侯打兀良哈的時候,徵兵到村子裡,我也扔下鋤頭去當了兵。誰知道兀良哈沒打完,瓦剌又發了兵,萬歲爺御駕親征都吃了敗仗,定遠侯帶著人馬從寧遠逃了出去,弟兄們就只好去投靠劍門關的武進大將軍朱瑛。哪想得到守在關上,沒糧沒草,天寒地凍,朝廷的餉銀拖了幾個月遲遲不來,最後瓦剌打上來,哪還擋得住,一開戰,城就破了。我也是死裡逃生才撿回一條命來,十幾萬大軍,死的死,逃的逃,我就算去拼命,又有什麼用啊?

  「從西北逃過來,我也是一肚子委屈,咱們不是不想打,咱們不是怕死,要是有個頂事的將軍,哪怕是個總兵,只要說打,咱也是豁出去跟瓦剌拼命。甯遠屠城,大夥兒心疼,我更心疼,那死的都是我自己的兄弟姐妹,父老鄉親……要說死,我也死過好幾回了,可沒在戰場上戰死,卻在自己家鄉被自己人給打死了,我,我不甘心哪……」

  說到最後,一條六尺高的漢子,居然像個孩子般嗚嗚地哭了出來。

  周圍的人也紛紛掉頭,擦著眼淚。

  風煙的心裡也不是滋味,向那掌櫃的道:「給他包些燒餅,算在我賬上。」

  掌櫃的趕緊拿了個包袱,包了一打燒餅,遞給那乞丐,「謝過這位姑娘,就趕緊走吧,只是你這個樣子,能去哪裡?」

  「我是打算去京城,路上聽說又徵兵了,大概還是去打西北,不知道這一回帶兵的是誰,也不知道我這個樣子,一瘸一拐的,人家肯不肯收我……」

  風煙本來已經準備付了燒餅錢就走的,聽到這裡,卻忍不住心頭一熱!

  「掌櫃的,倒兩碗茶吧。」她翻身下馬,走到乞丐旁邊,朗聲道:「本來素不相識,不應該說這些,可是無論如何,我也要以茶代酒,敬你一杯。還拖著傷腿,一步一瘸,這樣千辛萬苦地回到京城,就是為了再打回關外去——我敬你這份男兒血性。」

  說罷舉起茶碗,仰頭喝了下去,周圍一片寂靜,國破山河在的悲涼,在每個人心頭湧動。

  風煙放下茶碗,伸手摘下腰間的牛皮錢袋,放在乞丐懷裡,輕輕歎了口氣:「錢不多,可我也只有這些了。你就拿去治傷吧,腿好了再去從軍。」

  「這……」

  乞丐呆住了,待要推辭,風煙已經轉身出了門,翻身上馬,一拉韁繩,「寧師哥,咱們走!」

  「錢太多了!喂,姑娘……」那乞丐掙扎著追出門,兩匹馬卻已經昂首長嘶,絕塵而去,只留下一圈人,呆呆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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