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納蘭 > 絳雪挹青霜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古人說,不孝是最大的罪孽,戲文裡說,逆子要遭雷劈,可是為什麼大半年的時光,蒼天還沒有降下他的罰,充其量是這些不足以傷害到身體的拳腳,亢其量是這遠遠不能讓他痛到忘了心中至苦的些微傷害。

  圍在身邊的三個人打得手酸腳軟,不甘心卻也無奈何,一邊罵一邊遠遠地去了。

  “你小子給我記著。”

  “別以為可以躲得過去。”

  “下次老子再給你好看。”

  聲音漸漸遠去,宋知秋卻一直躺在地上,過了很久也沒有動。

  沉重的腳步聲徐徐接近,“唉喲,阿宋啊,你怎麼又醉了。”挺著大肚子的徐嫂皺著眉就要彎腰來扶他。

  本來醉得像完全沒有知覺的宋知秋忽然坐了起來,不用徐嫂相扶就急急站立。

  房東徐嫂是個熱心腸的人,這幾個月,實在多承她照應看顧,徐嫂的肚子有九個多月了,隨時都會生,再怎麼荒唐,宋知秋也不敢勞動她來彎腰相扶。

  徐嫂搖著頭低罵:“明明比誰都清醒,偏要裝個醉蟲樣給哪個看,你也是個好眉好眼的好男子,怎麼整日裡不務正業,不是吃酒就是賭錢,欠了一屁股的債,整天叫人又打又罵的。要叫你爹娘知道,還不心疼死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爹娘二字,更觸到宋知秋心上傷口,一時臉色慘白,勉強笑問:“這麼夜了,徐嫂怎麼一個人出來?”

  “還不是惦著你,怕你又醉倒街頭,就這麼過一夜,所以才來找你啊。”徐嫂沒好氣地罵,“還裝什麼醉,快回去洗掉你這一身臭氣。”

  宋知秋不敢和孕婦逞強吵鬧,乖乖跟著她往前走,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徐嫂,孩子快生了吧。”

  徐嫂摸摸肚子,歡喜地笑了起來,“是啊是啊,我算算日子,不等今年的霜降過完,他就該生了,這可是個好時令。我兒子要是心急,說不定明天就趕著霜降當天出來了。”

  宋知秋直似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般難受,脫口而出說:“霜降不是什麼好時令,這時候出生的小孩怕要一生淒苦了。”

  “呸!”徐嫂臉色一變,啐了他一口,“莫名其妙的,咒我兒子做甚?”

  明明知道說的話不妥,但心中的憤悶悲苦,情不白禁地說下去:“霜降是什麼好日子嗎?秋最深的時候,花殘葉落,秋意肅殺,萬木凋零,因為太冷,所以霜降休百工,連百姓生活也不便了起來。”

  “呸呸呸,什麼醉言醉語,真正貓尿喝多了。”徐嫂衝口便罵,“霜降有什麼不好,即不像夏天那麼熱,又不像冬天那麼冷,正是好時令。霜降休百工,是什麼意思,我不懂,是不是說霜降的時候很多活幹不了,只得回家休息?這有什麼不好?累死累活幹了整年,休息幾天正好,我當家的是漆匠,霜降時,正可休息,可以天天抱著兒子,不知道多麼歡喜呢。你再說叫老娘生氣的話,我大耳括子賞你。”

  宋知秋——句話出口,已知道錯了,被徐嬸一路地狠罵,也不敢反口。

  幸好總算到了又黑又髒又亂的小屋門口,趕緊點頭哈腰沖徐嫂賠個笑臉,自個沖了進去。隨隨便便掩了門戶,也懶得去鎖,陋室空房,全是髒汙破爛的東西,就是有樑上君子光顧,想來也要大大地失望。

  徐嫂站在門外,輕輕歎了一聲,方才的兇悍全沒了,臉上倒多了些母性的溫柔來。

  可憐的孩子,到底受過什麼苦,鬧成這個樣子。

  在這住了幾個月,雖然貪酒賭錢,但好人家子弟的本性卻還是明明白白可以看出來的,為什麼要這樣自己把自己折磨傷害?

  輕歎著搖搖頭,不用猜,也知他必是像往常一樣,就這樣一身酒臭趴在床上了。

  本想進去逼他梳洗,略加照料,忽又覺腹中隱痛,知道現在身體不適合勞累,只得微微一歎,回身到了右邊自己住的房子裡去了。

  黑暗裡,宋知秋根本懶得點燈,一身髒亂,滿頭泥汙,就這樣隨隨便便躺在床上,可是,睡不著!

  隨手從床頭的某個熟悉的角落裡抓出一瓶酒,仰頭就喝。

  喝酒是為了澆愁嗎?

  不不不,只不過是根本無法安枕難以入睡,只有灌醉自己,才可暫離這黑暗的世界。只是,漸漸的酒量漲了,欠的債多了,醉,卻成了越來越困難越來越不易達成的事了。

  這一次,帶著七八成醉意回來,居然還是要連盡了三瓶酒,方才沉沉醉倒。

  只是縱在醉夢之鄉,醉意最深時,也總還見那樣一雙美麗而淒惻的眸子,揮不開躲不掉忘不了。

  絳雪絳雪,無意識地聲聲呼喚。

  這樣的偏遠小鎮,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人知道他曾是風雅俊逸的玉劍客,沒有人會聽到他醉夢中的呼喚,所以才可以借著醉意,放下心頭的重重枷鎖,喚出那牽牽念念最最重要的名字。

  宋知秋並不知道,有一個人輕輕推開虛掩的門走進來,溫柔地用手帕拂拭他臉上的泥土酒汙,在聽見他夢中低喚時,微微一失神,手帕掉落下來。

  “絳雪!”

  “絳雪!”

  一次又一次,沒有目的、沒有意識的呼喚。

  黑暗中的人影靜默不動,從來不知道,人可以用這樣悲傷多情的聲音呼喚一個名字。從來不知道,即使在醉夢中,也可以在呼喚中加入這化不開的憂愁,說不盡的傷懷。

  夜,正深。

  小小的黑屋子裡,一醉臥一靜立,只有那無意識的輕微呼喚一聲又一聲,在黑暗中慢慢消散。

  “絳雪!”

  “絳雪!”

  “絳雪!”

  太陽高高升到天空正中央時,宋知秋才頭疼欲裂地醒過來。

  日日醉酒,早已習慣了頭疼,晃晃腦袋,不以為意地站起來,忽然間動作一僵,眼神一定,然後拼命睜眼。

  這次真的醉得太厲害了,竟然看到這麼多幻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