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納蘭 > 絳雪挹青霜 | 上頁 下頁 |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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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雪抬起頭看著舒俠舞,「宋知秋對我說了很多很多,我第一次知道,我所殺的人,原來也有喜有樂有悲有愁,他們有罪,但也同樣有苦。如果他們該殺,那我手染無數血腥,又算什麼呢?我憑什麼自以為可以操生殺大權?」 舒俠舞席地坐了下來,拍拍絳雪冰涼的手,「你的做法或許有欠妥之處,但我可以保證,這麼多年來,你手上所殺從沒有一個不是萬惡不赦不該死之人,殺他們或許並不全對,但他們死了,卻真的間接救了許多人。」 舒俠舞的語氣輕柔而真誠,沒有人知道她暗中正在咒駡宋知秋。這麼多年,我花了多少功夫,直言苦勸,旁敲側擊,種種方法用盡,也扭不過她繼承師門的死腦筋,這個不知從哪裡蹦出來的混蛋,卻就這樣輕輕易易叫她完全換了一種想法。 「如果沒有錯,那為什麼你要加入『無名』?『無名』為什麼永遠不肯輕易殺戮任何性命?為什麼你們總是寧願花十倍的功夫去搜集證據,揭穿罪惡,卻不用寶劍輕鬆地解決一切?為什麼你們要舍易取難?」 舒俠舞微笑,風塵裡的輕豔嬌媚在一笑之間,皆變作端然肅穆,「不用再多說了,無論你想要做什麼,我總是支持你的。」 夜風帶著早春的寒意襲來,也帶來了遠處怒喝狂呼,但絳雪卻全不理會,只是沉靜地問:「你有為地獄門監法傳燈之責,我身為師父遺命的傳承者,卻已不想再繼續地獄門,不想再繼續用殺戮和鮮血來衛道,你會怎麼做?」 舒俠舞失笑,「還能怎麼做?我像是個乖徒弟嗎?當年最先背門而去的人就是我啊,什麼監法,我才懶得監視你呢,你愛做什麼只管去做,誰有空攔你。」語音微微一頓,看著絳雪那本來黯然卻又忽然間生起一層奪目光輝的臉,一字字問:「你想要做什麼?」 絳雪仰頭回望舒俠舞詢問的眼神,眸中的光華清清亮亮的,照耀了整個暗夜,「先養好傷,然後去找他!」 簡簡單單一句話出口,只覺心頭一陣舒暢,笑意就這樣自自然然自眉間眼角泛了起來。 舒俠舞輕笑一聲,待要說話,耳旁聽得一聲大喝:「你們兩個搞什麼,我拼死拼活替你們拖時間,你們怎麼還沒遠遠逃走。」 在二人對答間,柳吟風已自唐門一路逃來,身後遠遠地跟著無數正在接近的火把,看那聲勢唐門這一次竟傾巢而出了。 絳雪含笑立起,舒俠舞也笑得花落柳折站起身來,二人相視一眼,都覺胸中負擔盡去。舒俠舞伸手抓住絳雪的手,助她施展輕功,飛逃而去。或許是因著心情輕鬆的緣故,二人身法都比方才輕盈許多,一路逃竄,竟仍有閑瑕,讓笑聲就這樣隨著初春的風,點綴了整個夜晚。 只留頭大的柳吟風苦笑著跺足跟了上去。 夜已深,風正寒。 又是深秋,又是黑夜。 宋知秋醉得一塌糊塗,搖搖擺擺一步三晃地在街上走,抬頭看看遙遠的月亮,忽然間想起,明天就是霜降了,想到這一點,便有一種狂笑的衝動。 真的,真的,是和霜降很有緣啊! 所有可以決定生命,決定一切的事,似乎都發生在霜降。 二十多年前,在霜降之夜出生。 因為在霜降那一天逃課,引得爹爹說出「霜降休百工」這句話,從此每年霜降,白天偷懶,晚間纏著爹吃零食聽故事,遂成習慣,以致於在一年前的那個霜降之夜給了人行刺之機。 在霜降時的夜晚,初遇絳雪。 在霜降的當晚,看到絳雪殺了…… 呵呵一笑,仰頭又喝了一大口酒。 再不是那風雅的竹葉青,而是劣制的燒刀子。 烈性的酒氣,總還能再增幾分醉意吧。 再不能傷絳雪,再無法眼看絳雪受任何傷害苦痛,卻又怎能再直面真心,怎能再成全這份情義。 悄悄地傳送消息,悄悄地在舒俠舞救出絳雪的同一個夜晚離開。 從此遠離絳雪,遠離江湖,遠離了所有的年少激揚,所有的安適閒逸,所有的指點山河,所有的溫柔多情。 從此只能永遠置身於寒冷陰暗之中了!一個連父親都可以背棄的人,一個連殺父深仇都可以輕輕放開不理不顧的人,還有資格站在陽光下嗎? 就讓這身和心從此留在陰暗中,慢慢地腐壞毀滅吧—— 酒葫蘆很快就空了,隨手一扔,然後因為用力稍大,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倒在地下。 搖搖晃晃地支著地,試圖要站起來,卻發現,眼前忽然多了幾個大大的陰影。 「姓宋的,你什麼時候還錢啊?」 宋知秋醉得暈頭轉向,似是完全分不清眼前站的人是誰,說的又是什麼話。只管呵呵笑著,努力要站起來,卻又——再失敗,重新坐倒在泥濘裡。 不知是哪一個人先不耐煩,一腳踢過來。 踢得他倒在地上,然後如雨點一樣的拳腳就加到身上了。 「混賬,有錢灌貓尿,卻沒錢還賬。 「十次來找你,你十次都醉得天昏地暗,你小子真以為這樣就可以躲得過去嗎?」 怒喝與拳腳並下,但宋知秋只管蜷著身子倒在地上,醉哼哼地笑著,即不呼痛,也不躲閃。 醉鄉夢正好,何必計較身外榮辱煩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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